如今莫說修真界了,就連凡俗的城鎮中,這一樁軼事也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
“那九陽塔,每一層都重達九千九百九十九斤,壓在身上,嘖嘖,即使是與劍君雙修過的身體,恐怕也是受不住嘍!唉,這人啊,還是得有自知之明,像我們平頭老百姓啊,就該踏踏實實,娶個老實本份的女人回家生孩子,而不是將那名花藏於室中,會遭禍的呀!”
說話的是個四十開外的精瘦漢子,一望便是生意人,雙目精光閃爍,話中意有所指。
坐在他對面的是個面容尋常的青年。
雖然相貌平平,但此人眉眼之間卻環著一股清冷矜貴之氣,又像書生,又像劍客。
“卓先生,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那滿面精明的漢子又道。
被稱為卓先生的年輕人淡淡瞥了他一眼,手中茶杯一放,便要起身離開。
“嘿,敬酒不吃吃罰酒!”中年漢子重重一拍桌面,身後頓時呼啦啦湧出七八條壯漢,將那年輕人團團圍住。
“卓晉,今日老子就把話放在這裡了!你家中那個青梅竹馬的表妹徐平兒,得馬王爺青眼相中,就要飛上枝頭變鳳凰啦!你若識相乖乖將人奉上,金銀財寶少不了你的!往後你家表妹吃香喝辣,過上那一等一等的好日子,王爺也不會虧待了你!你若不識相嘛,明天開始,小學堂就再沒有卓先生,隻有個斷腿廢物!”
卓晉神色淡淡:“我若不開口,你這輩子也尋不到她。”
中年漢子陰陰地笑了起來:“打斷你腿,將你倒吊在那老槐樹上,不出三日,你家表妹自會乖乖出來。”
卓晉面色微變。
中年漢子手一揮:“上!”
不遠處,柳清音早已義憤填膺,劍意將桌上的碗筷激得顫動不止。
秦雲奚摁住她的手,低聲道:“且再看一看。”
柳清音秀眉緊鎖:“你不就是來尋此人點撥的麼?此時不雪中送炭,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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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雪。”秦雲奚語聲沉沉。
等雪?雪中送炭的那個雪?
柳清音一怔,片刻後,眸光變得復雜:“大師兄,你真有心機。”
秦雲奚眸中閃過痛苦:“心機算什麼。為了不讓悲劇重演,我不惜一切代價。”
柳清音忍不住再一次勸道:“若那些不幸的事情都發生在飛升的時候,那我們不要飛升不就好了。大師兄,我如今已經不想成仙了,我隻想回宗門去,開開心心和大家在一起——那是我們的家啊!”
“將來你便會明白我的苦心。”秦雲奚不再看她,將視線投向茶館外。
卓晉已被人扔到了大街上,一群壯漢圍著他拳打腳踢,他嘗試著反抗,然而胳膊擰不過大腿,很快便被打得奄奄一息了。
中年男子示意兩個壯漢把他架了起來,接過身後的狗腿子遞上來的粗糙木棒,怪笑著走上前去,抡了抡那根足以敲碎豬腦殼的實沉木棒,慢慢對準了卓晉的膝蓋骨。
“卓晉,我最後問你一次。徐平兒到底在哪裡?我慢慢數三聲,三——”
眼見那卓晉就要遭遇毒手,柳清音急得聲音微變:“大師兄!”
秦雲奚摁住她的手,堅定緩慢地搖了搖頭。
他道:“此人心機深沉至極。清音,你可知他曾設下過多麼龐大恐怖的驚天殺局?你可知,當初他是怎樣助王衛之拿下了王氏的掌家之權?你又知不知道,他替王衛之步步籌謀,設下了何等的圈套!王衛之每做一件事,看似都是盡心竭力在襄助於你,可偏偏到了最後,那些蜜糖竟合成了枇霜!你覺得這樣一個人怎會沒有自保之力?這些小嘍啰他自能應付得了。”
話音未落,隻聽外頭傳來兩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隨之而來的,便是骨頭折斷粉碎的聲音。
秦雲奚面色大變,騰地站了起來,瞳仁緊縮,額角青筋迸露,“怎……怎麼可能?”
如此高人,怎麼會當真被幾個地痞無賴敲斷了腿?!
那卓晉面色發青,嘴唇慘白,冷汗沁湿了頭發,卻是死死咬著牙,連悶哼聲也沒有發出來。
兇徒再一次高高抡起了粗木棒。
柳清音忍無可忍,從茶館中飛掠出去,身體在半空輕輕一旋,幾個漂亮的連點飛踹,便把那七八個惡徒都撂倒在地——她已是盡力收著手,不傷凡人性命,也不在凡界引起恐慌。
中年精瘦漢子見勢不妙,連忙跪地磕頭求饒:“女俠饒命!小的隻是奉命行事啊女俠……”
“滾!”柳清音嬌聲喝斥。
聞聲,伏在地上的卓晉驀地抬起頭,兩道筆直的目光仿佛能夠穿透柳清音的帷帽。
秦雲奚面色微微有些復雜,行上前來,小心翼翼地攙起卓晉,道:“先生無需憂慮,我與師妹定會護先生周全。”
他緊緊盯住面前這個相貌平平的青年,心中疑雲重重。
秦雲奚百分之百能確認,此人正是前世站在王衛之背後的那個高人,這張臉幾乎已成了自己的心魔,絕對沒有可能會認錯。
這一世,自己憑著曾經得到的線索,成功搶在王衛之前面找到了這個人——隻要能與之交好,這一世定能逆轉乾坤。
隻是……此人為什麼不自救呢?憑他那心機和手段,區區一個世俗王爺,怎麼可能把他折騰成了這樣?
總不會是,他故意在試探自己吧?沒可能啊……
秦雲奚急急掐斷了思緒,擺出了一副關切的模樣,道:“先生且再忍耐忍耐,我師妹精通醫道,隻要及時替先生醫治,還是有望治好的。”
秦雲奚下意識地將功勞往柳清音身上推。雖然不願承認,但其實內心深處隱隱有那麼點意思——用清音的美貌來加重自己這一方的籌碼,就算此人與王衛之真有什麼淵源,也能與之抗衡。
卓晉揚起臉來望著他,目光微微地閃,不知是不是劇痛的緣故,那慘白的嘴唇扯起的笑容裡,仿佛染上幾絲淺淡的譏諷。
秦雲奚蹲下,示意柳清音將卓晉扶到自己的背上,步伐沉穩,背著這位先生往人群外頭走。
許久,卓晉終於第一次開口了:“生死什麼的,我早已無所謂了。”
聲音雖輕,卻字字分明。
不知為什麼,普普通通一句話落在秦雲奚和柳清音耳畔,卻像是炸雷一般,令這二人齊齊爬起滿身雞皮。
這種奇怪的感覺……
為何有種刻骨的熟悉?
震撼餘波未泯,又見卓晉視線低垂,落在柳清音的劍穗上,聲音淡淡——
“清音。”
秦雲奚渾身一震,瞳仁瞬間收縮!卓晉伏在他的背上,他看不見卓晉的表情,隻能略有些驚恐地望向柳清音——
雖然隔著帷帽,但秦雲奚卻能感覺到柳清音十分不悅。她動了動手指,不動聲色地把刻了“清音”二字的小玉牌往身後撥了撥,語氣頗有些不友善地說道,“劍名罷了。”
清音,也是一個凡夫俗子能叫的麼?
卓晉語氣淡淡:“明白。便如幹將莫邪。”
柳清音扯了下嘴角,心道,即便傳說中的名劍,也不過是凡俗之劍罷了,如何及得上我的本命仙劍?不過與一個凡夫也沒什麼好說,待會兒替他治傷,倒要讓他見識見識何為神仙中人。
秦雲奚卻已是心如鼓擂。
他知道師妹這粗枝大葉的性子,定是聽不出話中的機鋒。
幹將莫邪,既是人名,亦是劍名。
清音也如此。
此人……莫非已經知道自己和清音的身份了?那他被打斷腿……莫非是故意試探自己的?如此,自己定是沒有通過他的考驗了!
修士的身體雖然不會流汗,但秦雲奚已覺冷汗涔涔。
他定定神,心道,‘再看看,再看看。若是實在沒有辦法籠絡此人,幹脆直接除掉他!總之,一定不能讓他和王衛之勾結!既然能在王衛之之前尋到此人,便證明他與王衛之之間的緣份並沒有想象中那麼深,或許隻是王衛之那桀骜的性子入了他的眼。’
很快,三人便回到了卓晉的住處。
卓晉住的是一間獨戶小院子,院中有一間正屋,兩間廂室。
秦雲奚的目光隨意地掃過,每一處細節盡收眼底。
這院中,曾住過一個年輕女子,定是方才那精明男子口中的“表妹”,大約已離開了三五日的樣子。
院中有些沒有清理幹淨的錢紙和布幡,看起來是二三十日前的事情,但這裡卻不像是住過其他人。
誰死了?這裡給誰辦過喪事?
秦雲奚不方便問,隻將疑竇壓在心底。
他剛剛把卓晉背進內室,小心地安放在木床上,便聽到一個乍乍呼呼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卓先生!不好啦!平兒姑娘不知從哪裡聽到你出了事,自己跑到馬王府去啦!我攔也攔不住呀!”
一個五短身材的粗壯婦人徑直衝入房中,見房中站著個玉樹臨風的秦雲奚,黑黃的面皮頓時泛起了紅色。
“喲,卓先生這裡有貴客呀!”
秦雲奚一眼便看出這婦人心中有鬼,當即冷笑一聲,釋放少許威壓,寒劍微微出鞘,道:“說實話。”
婦人渾身一顫,險些軟在了地上。
她想逃卻不敢,嚅嗫道:“是,是我故意告訴平兒姑娘,說先生出了事的。平兒姑娘已在我家藏了足足四日,再這樣下去遲早要被查到的呀,若是被馬王府查到,我那一大家子可怎麼辦啊……我,我把地契和銀錢都還給你,就當之前的承諾作廢好不好?先生呀,求你別和我一個婦道人家計較。您,您死而復生,是有大福氣的人呀,求您,求您饒我這一回吧!”
卓晉眼皮微動:“你走吧。”
婦人千恩萬謝地滾了。
秦雲奚心中的疑雲快要漫過頭頂。
死而復生?
這卓晉,當真是絕世高人?別的不說,單這看人的眼光就不怎麼樣。而且替自家表妹安排的後路,也著實是不靠譜?
前世那袖舞風雲的絕頂智者,年輕的時候竟也這麼青澀過麼?這行事不周全的樣子,倒有點像……曾經那個……師尊。隻不過那個人實力太強,足以掩下謀略不足的瑕疵。
秦雲奚再一次摁下了心中的疑惑,道:“師妹你在這裡看著,我去一趟馬王府,將人救回。”
剛行出內室,卻見一個熟人大大咧咧地抬腿踏進了小院。
一身紅白二色的華服在陽光下微微反射著灼目的光,赤色發帶在腦後飛揚。
王衛之一手抓著個清麗女子,另一手拎著一顆肥頭大耳的腦袋,滿臉傲色,昂頭走進來。
與秦雲奚,正好打上了照面。
二人齊齊怔住。
半晌,王衛之把那名清麗女子向前一送,道:“去,找你表哥。”
然後隨手將拎在手中的腦袋往旁邊一扔,熱劍出鞘,直指秦雲奚。
“真是踏破鐵靴無覓處。”王衛之挑唇笑道,“秦雲奚,識相的,趕緊把先蒙劍髓交出來,我也懶得為難你。否則休要怪我心狠手辣。”
秦雲奚一頭霧水:“我哪來的先蒙劍髓?”
王衛之冷笑一聲,再不廢話,直接將靈氣灌注劍中,劍意飛旋,烈焰熊熊。
“王衛之你瘋了!這是凡城!”秦雲奚被逼出劍,將那烈火劍意蕩到半空。
隻聽轟一聲震天巨響,大半城的天空被染成了赤色,遠遠近近傳來百姓的驚呼聲。
“你見我何時在乎過這些狗屁倒灶的規矩。”王衛之笑道,“剛滅了一個王爺滿門,還未殺痛快呢,你若陪不住我,我幹脆到皇宮裡走一遭,助這個小國改天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