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都知道,”他說,“嶼城的執法機關隻是一個擺設。而且,我從不幹違法的事情。”
“是嗎?”謝黎不冷不熱地說,“那我們最好再也別見面了。”
修頓了一會兒,忽然說道:“握個手吧,警官。”
謝黎打心底抵觸他,對上他目光的那一刻,卻鬼使神差地伸出一隻手。
修的手指很長,骨節分明,膚色蒼白,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齊,手背上幾根淡藍色的青筋,如同某種冰冷而美麗的浮雕。
握上去的一瞬間,謝黎手臂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的掌心像結了一層湿滑的霜,冷而黏,凍得她不由自主一哆嗦,下意識想要抽出手。
修卻往前一俯身,頭微垂,鼻子與她的手背一擦而過,如同一個優雅的吻手禮。
可能因為太緊張了,她沒有感到他的呼吸。
“我非常真誠地希望,我們還會再見,警官。”他握著她的手,沒有任何無禮的行為,冰冷的體溫卻像無孔不入的寒氣,死死黏在了她的手心上。
話音落下,他直起身,盯著她,松開了她的手。
謝黎沒有說話。
修手上那種詭異的湿冷感,似乎含有某種古怪的侵略性,順著手掌侵-犯了她全身,擦不掉,蹭不開。
她一根一根攥緊手指,想要對抗這種怪異的湿冷感,卻發燒似的打了一個寒戰。
仿佛有一條毒蛇,鑽進了她的衣服裡。
第190章 Chapter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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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研究所以後, 謝黎看也沒看修一眼,徑直走向自己的皮卡,恨不得給車插上一對翅膀, 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裡。
修沒有說話, 隻是站在原地看著她, 目光專注而安靜,像是要穿過她的顱骨, 望進她的腦髓裡。
謝黎忍不住低咒一聲。
——修的視線存在感太強了。
盡管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視線卻像捕食的鷹隼一般, 在她的腦子裡森然盤旋。
她果斷一打方向盤,駛入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
修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後視鏡裡。
謝黎不由松了一口氣。
她整個人疲乏至極, 神經上卻傳來亢奮的狂跳——她不想承認, 但又必須承認,跟修的交鋒, 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
他令人捉摸不透。
一開始,謝黎以為他是個高智商心理變態。
但心理變態者並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麼難以辨認,大多數心理變態者都有著非常明顯的行為特徵。
比如衝動、易怒、沒有同理心。
修的身上卻沒有這些特徵。
他更像一個居高臨下的觀察者, 冷眼旁觀一切,包括自己的不幸遭遇。
按照心理學理論, 他長期被羈押在研究所, 重獲自由時,應該會一把火燒掉這裡,以彰顯對權力的重新掌控。
就像農-奴起義時,第一反應都是燒搶掠農場主的豪宅。
修卻不緊不慢地換了一身衣服,走向主控臺, 從容不迫地刪除了監控錄像。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
謝黎很疑惑。
他為什麼可以這麼冷靜?
他被關在籠子裡,被剝奪隱私權, 連睡覺、洗澡、上廁所,都必須在看守的監視下進行,他不會感到羞恥和憤怒嗎?
他沒有一點報復的想法嗎?
仔細想想,他唯一表現出進攻性的地方,居然是逼問她私事的時候。
其餘時刻,他都很好說話,有問必答,十分合作。
謝黎對修很好奇,但並不想進一步了解他。他讓她感到無比危險,下意識想要遠離。
半小時後,謝黎終於駛入了市區的——城中村。
在嶼城當警察的,要麼是想借機撈點兒什麼,要麼是像她一樣,想為滿大街的無名屍體伸張正義。
但到最後,前者都富得流油了,在頂層餐廳跟公司高管推杯換盞;她還蝸居在城中村,試圖給每一具無名屍體登記姓名。 不管怎麼說,城中村的氛圍比公司的森林公園好多了,雖然每走兩步,就會碰到一個搖頭晃腦的街溜子。
“警官好,”一個小混混截住她,笑嘻嘻地說,“今天我沒犯事兒,警官是不是得獎勵我一下?”
謝黎瞥他一眼,冷淡道:“還沒犯事兒?褲-襠裡的尿-騷味都快燻我臉上了。我看,是惹到了不該惹的人,被嚇尿了不敢還手吧?”
小混混臉色一變,剛要發作,謝黎卻先一步抓住他的頭發,狠狠往旁邊牆上撞去——
砰!
她動作快準狠,手勁大得嚇人,小混混當場被撞得眼冒金星,頭暈目眩。
謝黎居高臨下,迫使小混混抬頭,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沒犯事兒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情,下次幹了好事,再來找我邀功討賞吧。”
說完,她松開小混混的頭發,繼續往前走。
小混混心有餘悸地揉了揉額上的青紫腫塊,想追上去還手,但想到謝黎可怕的手勁,隻能悻悻地咒罵幾句,轉身跑掉了。
謝黎並不是什麼格鬥天才,這年頭想要打過別人,要麼天賦異稟,要麼身上裝點高科技。
謝黎的拳腳功夫隻是普通人水平,但幸運的是,她植入義體的排異反應很輕,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反正家裡也是幹這行的,一來二去,她幹脆把手腳的骨骼換成了鈦合金,手掌也植入了微型傳感器,可以提前預知對方的出招方式,以最快的速度結束戰鬥。
起初,她以為自己幸運極了——家境不錯,對義體排異反應小,可以免費植入一攬子義體,簡直天生就是當警察的料。
直到她發現,父母有時會在黑診所“進貨”。
那是她這輩子破過的最輕松的案子。
她把手銬丟在桌子上,閉上眼睛,說:“體面一些,不要讓我動手,可以嗎?”
他們什麼都沒有說,互相給對方戴上了手銬。
“咔嚓”一聲。
她在這座城市再也沒有親人了。
有時候,謝黎會忍不住想,在這裡,每天都有以各種理由逍遙法外的人——每個人都惡貫滿盈,每個人都不能罪有應得,為什麼她不能對自己的爹媽網開一面呢?
為什麼他們要那麼配合呢?
他們明明可以指責她,嘲諷她,以養育之恩綁架她。
然而,他們卻選擇配合她,仿佛這不過是一場小孩子的警匪遊戲。
這些年,謝黎一直試圖忘記這件事——如果不是修故意提問,她可能已經忘了。
回到公寓以後,她一邊洗澡,一邊陷入沉思。
究竟是哪個動作出了問題,讓修察覺到了她父母的存在?
謝黎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出來。
她太累了,隻想好好睡一覺。
·
嶼城郊外,森林公園。
晚上九點鍾。
森林公園中央,有一座由白磚砌成的觀景塔,站在最高處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風景。
不巧的是,今日有沙塵暴,一眼望去隻能看到漫天黃沙。
黃沙遮天蔽日,連“光汙染”都得退居第二——霓虹燈、廣告牌、霓虹燈盡數被沙塵吞沒。
修站在觀景塔之上,兩手插在褲兜裡,姿態優雅,望向前方土黃色的城市。
“克雷格”僵立在一旁,雙目無神,面無表情。
像是想到了什麼,修笑了起來:“本想殺死她,一不小心把她放跑了——你覺得她有趣嗎?”
“克雷格”沒有說話。
修似乎也不指望它會發表高見,輕聲細語地繼續說道:“我覺得她很有趣。”
他眼中帶著輕柔卻殘忍的笑意:“你看看,她在這座城市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她想當個好警察,但除了吸引一群地痞流-氓,把自己爸媽送入大牢,扶老奶奶過馬路,似乎並沒有實現這一目標。”說著,他似乎有些遺憾,“——唔,我當時怎麼沒想到這句話呢?”
可能因為這麼愚蠢的人太少了,他不想那麼快弄壞她,還想再逗逗她。
不過,他的興致一向來得快去得快。
沒辦法,這座城市有趣的事物實在太多了。她隻是其中一個小小的樂子。
等他們再次見面,應該就是他對她失去興趣的時候了。
在那之前,他會先送她一份見面禮。
想到這裡,修轉過身,看向“克雷格”,輕輕打了個響指。
“克雷格”仍然面無表情,全身卻像被抽去筋骨一般,迅速癱倒在地,化為一張輕薄的人皮,眼洞、鼻孔、嘴巴融化般塌陷下去,暴露出一對血淋淋的眼珠。
無數根蛛絲似的東西,從他的身上剝離出來,飄浮在半空中。
那是菌絲。
他的一部分。
修注視著半空中的菌絲,沉吟幾秒鍾,對著某個地方揚了揚下巴:“去吧。”
希望她喜歡這份見面禮。
·
早上七點鍾,謝黎準時醒來。
她很少賴床,生物鍾比鬧鍾還要準時,到點就醒。
她一邊刷牙,一邊翻看手機裡的消息,卻意外發現了上司未接來電——上司和她相反,上班十次有九次都要她幫忙打卡,為此甚至沒有給打卡機更新換代,這次卻破天荒六點鍾給她打了個電話。
謝黎回撥過去:“喂,什麼事。”
“來警局。”上級的聲音,“布朗太太的狗跑丟了,十萬塊那隻。”
謝黎:“……這是巡警的事情。我是探員,主要負責刑事偵查。”
“是嗎?我現在宣布你負責狗事偵查。”上級冷冷道,“給我過來!”
這就是在嶼城當警察的弊端,得大清早去馬路上找一條十萬塊的寵物狗。
謝黎嘴角微抽,掛斷電話,漱幹淨一嘴泡沫,隨便找了一件夾克套在身上,拿上皮卡鑰匙,出門了。
一上午過去,她終於在堆滿垃圾的公園角落,找到了那條寵物狗。
那是一條純白色的雪納瑞犬,平時像個毛茸茸、圓潤潤的雪球,餐餐都是營養均衡的有機肉蔬,此刻卻灰頭土臉地蜷縮在垃圾堆旁邊,咬住一個零食袋不松口。 謝黎不是第一次找它了,走過去,十分輕松地把它抱了起來,扯下它口中的塑料袋一看。
好家伙,名字叫真香肉幹,但配料表上除了誘食劑,沒有一點肉。
“誘食劑的味道比山珍海味更香,是吧。”
要不就是這牌子的零食加了別的料。
如果是以前的謝黎,可能會想著調查曝光這個品牌,但現在的她成熟了不少,知道曝光也沒用,而且這狗十萬塊一條,要是從她手上丟了,兩個腎都賠不起。
就在這時,她聽見有人驚恐萬分地大叫了一聲。
出於職業習慣,她抱著狗,敏感地循聲望去。
那是一個中年男子,胡子拉碴,臭氣燻天,穿著不符年齡和氣質的镭射套裝,腳上一雙熒光綠人字拖鞋,應該是公園附近的流浪漢。
此刻,他正滿頭大汗,一臉惶恐地望著自己的手臂,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
“救命,救命——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