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說話。
江漣也沒有出聲。
外面的人更不敢貿然開口。
一時間,氣氛靜寂無比,落針可聞。
下一秒鍾,隻聽刺穿血肉的聲音響起,湿膩,黏稠,令人頭皮發麻。
——江漣握著周姣的手,帶著她,穿透自己的胸膛,掏出了一顆急速顫動的心髒。
周姣手一顫,條件反射地想要縮回手。
江漣牢牢地扣著她的手腕,強迫她握著那顆血紅色的心髒,看著它伸縮、跳動、毫無察覺地繼續泵血。
周姣腦中空白。
他的心髒每在她手上搏動一下,都在她的耳畔掀起山呼海嘯般的巨響。
不知是否手握江漣心髒的原因,她聽見四面八方傳來極端痛苦的低頻嗡鳴聲。
那是觸足的聲音。
它們在說,好痛。
江漣臉上卻毫無波瀾,一直紋絲不動地看著她,眼神純粹炙熱得可怕。
……她用人類復雜又骯髒的感情,換來了一顆滾燙而純淨的真心。
周姣冷靜理性的大腦,在這一刻徹底停止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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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甚至在恍惚地想,這玩意兒還能放回去嗎?
許久,她才啞聲問道:“你給我這個幹什麼?”
江漣心口的血洞猙獰可怖,噴湧出瀑布般的鮮血。他的手是冷的,血卻是熱的,令她的掌心一陣灼痛。
他看也沒看血洞一眼,始終緊緊盯著她:
“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和你一樣也有心髒。”
“周姣,給我一點時間,我會配得上你的喜歡。”
第35章 Chapter 35
——我隻是想讓你知道, 我和你一樣也有心髒。
周姣不是一個容易感動的人,卻被這句話震得頭皮發麻。
江漣並沒有發現,這句話反映了一個事實。
他為她學會了共情。
反社會人格者為什麼是異類?
因為他們不具備共情的能力, 無法設身處地地理解他人的處境。
共情是人性的基礎, 是良知的基石, 是一切人際關系的開端。
她沒有共情的能力,所以沒有朋友, 也沒有愛人。
她對江漣有好感, 也並非因為他賦予了她共情的能力, 而是因為她享受被他追逐、渴求和注視的感覺。
但是,聽見他這句話以後, 她卻像突然被剝去了冷硬的外殼, 孤身站在冰天雪地之中,牙齒發冷似的打顫。
他的改變, 讓她震動。
手上這顆灼燙的真心,也讓她覺得沉重,受之不起。
周姣一直對撒謊毫無負擔, 遊刃有餘地用各種謊話搪塞江漣,看他迷惑, 看他難受。
現在, 她的腦中也閃過了十多種完美無缺的假話,每一句都能把這顆真心還回去,堵住他心口潺潺冒血的窟窿。
但她說不出來。
她死灰般的人性燃起了一星火光,罕見地形成燎原之勢。
然而,再熾烈的火光, 也比不上這顆真心滾燙。
她有點貪戀這顆真心的……溫暖。
不想還回去。
……也不想再騙他。
周姣抬起另一隻手,摘下了臉上的軍用面具。
無數半透明的粒子, 如星光一般從她的臉上消散。
其實,戴不戴面具都無所謂。江漣並不是從五官辨認她,而且在高維生物的眼中,她五官是否按三維結構排列都不一樣……但她就是想摘下面具,對他說一些真話。
“江漣,”她輕聲說,“你知道,我們之間的差距可能不止渺小、低劣和脆弱嗎?” 江漣第一反應是,她又想拒絕他。
他冷冷地看著她,胸口血洞有密密麻麻的觸足伸縮蠕動,它們也在“看著”她,向她投去看負心人的不甘又怨恨的視線。
他都把心掏出來給她看了,她仍要拒絕他。
他都不在意她渺小、低劣、脆弱了,她反倒要用這個理由來拒絕他!
江漣的心髒在她手上劇烈搏動起來,聲音一聲比一聲響,幅度一下比一下大,周姣差點沒能握住這顆活蹦亂跳的心髒。
更要命的是,由於他情緒失控,四面八方的觸足也陷入了失控,發出令人頭暈目眩的狂暴嗡鳴聲,形成一片冰冷詭異的聲波駭浪。
“為什麼不要‘他’,為什麼不要‘他’,為什麼不要‘他’……”
“你把‘他’變成了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
“‘他’已經是你的了。”
“你不能拋棄‘他’。”
……
周姣剛醞釀好的坦白,還未說出口,就被觸足的聲浪逼得差點吐出來。
“……操。”她忍不住罵了一句,反手摟住江漣的脖頸,仰頭吻了上去。
雙唇相貼的剎那,所有令人恐懼的聲浪都消失了。
她舌尖微動,喂了一絲唾液過去,勉強把他失控的情緒穩住了。
“急什麼,”她輕斥道,“安靜聽我說完——誰說不要你了?”
江漣盯著她,眼神仍然冰冷、不甘又怨恨,似乎並不相信她的話。
但觸足的低頻嗡鳴聲的確消失了。
還算乖。
周姣沒忍住笑了一聲。
江漣緩緩說道:“我安靜了,你說吧。”似乎在暗示她不要笑了,趕緊說。
周姣笑意未歇,看他的眼神卻變得復雜起來。
因為自然法則,他對人類有一種天然的蔑視與排斥,看待人類社會的問題時,總是高高在上、居高臨下。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似人非人、不可理解的生物。
卻將她每一句話都放在了心上。
她說,她不想跟捕食者在一起。
他就竭盡全力壓抑捕食者的本能,再也沒有無節制地吞吃她的唾液。
她讓他思考怎麼補償她。
那其實是隨口一說的話,換作任何一個人類男性,在她說出“有點喜歡你”時,都會順竿往上爬,或者直接吻上她的唇,要求更進一步。
他卻沒有這麼做,反而說她不該現在喜歡他,應該等他想好怎麼補償她了,再喜歡他。
他冷血殘忍,不懂人情世故,沒有人類的圓滑與分寸感,卻擁有一顆純粹至極的真心。
真心是能換到真心的。
起碼此刻,她願意跟他換。
“我剛說到哪兒了?”周姣想了想,“哦,江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之間的差距也許不止渺小、低劣和脆弱嗎?”
江漣冷冰冰地答道:“沒有。”
周姣忍笑,繼續說道:
“我不能算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十二歲的時候,就被診斷為反社會人格障礙。沒人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因為我父母都是好人,他們並不攜帶任何心理變態的基因。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沒有朋友——交朋友的前提是,互相傾訴心事,我不會跟別人傾訴心事,也無法對別人的心事產生共鳴。
“AI判定我是一個潛在危險分子,事實上,我跟大多數人都沒什麼不同。如果硬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我沒有共情的能力。”
“江漣,”她說,聲音很輕,“這其實是一種殘缺。”
江漣沒有說話。
她手上心髒搏動的速度卻慢了下來,隻是幅度仍然很大。
“我感受不到詩歌或音樂有多麼美妙,也感受不到畫作裡的感情,我天生被剝奪了藝術創作的能力,隻能從事絕對理性的工作。”
“有一個說法是,現在反社會人格者越來越多,是因為公司需要他們去執行一些殘忍的任務。”
“這完全是公司做得出來的事情,我卻一點也不憤怒。”她自嘲地說,“盧澤厚對我訴說公司的暴行時,我也沒有任何感觸,隻想從他的口中套出有用的信息,然後離開。”
周姣的聲音有些模糊:“江漣,你的心是熱的,我的心卻不一定是。同樣的,你不一定是怪物,我卻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異類。”
可能因為是第一次吐露心聲,她的神情難得顯出幾分羞赧。
“算了,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我隻是想起來,好像還沒跟你說過幾句真話……你估計也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江漣其實聽懂了。
這也是原本的江漣一直在調查的事情——基因改造的手術已經相當普遍,為什麼他還是遺傳了低活性MAOA基因。
周姣提到的那種說法,有極大概率是正確的。
公司需要反社會人格者為他們效力,因為培養一個正常人成為冷血無情的特工的成本太高了。
即使是身經百戰的士兵,也不可能做到殺人時完全沒有負罪感。
周姣卻比經過嚴苛訓練的士兵,還要冷靜,還要利落,能盯著另一個人的眼睛,面不改色扣下扳機。⑴
這不是天賦,而是一種人造的殘缺。
公司拿走了她共情的能力,又讓她的父母在爆炸中身亡。
於是,她甚至無法為自己經歷的一切,感到……憤怒和難過。
她能用輕松的口吻把這些事說出來,江漣卻無法輕松地看待。
他眼中翻湧著極其可怖的戾氣,隻想殺人。
她認為自己是異類,那就將把她變成異類的世界毀滅。
當全世界隻剩下她和他兩個人,她自然會成為最正常的人類。
周姣不知道江漣的想法,她低著頭,在琢磨怎麼把這顆滾燙的真心還回去。
……直接塞回去可以嗎?
還是說,要念個咒語什麼的?
就在這時,她收到了一條的消息:
“抬頭看。”
周姣眉梢一跳,抬頭望去,隻見外面的城市完全變了樣。
這本是一座由冷硬的鋼鐵、深藍的玻璃、鮮豔的霓虹燈,以及無數令人目眩的全息廣告組成的未來之城,現在卻變得分崩離析,如同沉沒於幽深海底一般,泛著渾濁而晦暗的色澤。
冰冷而黏滑的觸足,仿佛某種巨型海藻死死黏纏在高樓大廈上,不少建築已爬滿釁紋,隱隱有傾塌之勢。
天際線傳來詭異的轟鳴,既像是遠雷殷殷,又像是某種令人內髒緊縮的低頻音波。
雲層呈古怪的紫黑色,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個天體般龐然恐怖的暗影,正在緩緩降臨。
那種悚然的壓迫感令人寒毛倒豎,倒吸一口涼氣。
周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