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可沒有一點兒關切的意味,反倒有些幸災樂禍。
少年本就懶得理她,又見那個衣衫單薄的姑娘從院中跑來,一手扶著門框站在那兒望他,他便輕瞥一眼第四,聲線雖添了一分沙啞,語氣卻是涼涼的:“第四姐姐,我傷得可沒你那個白隱重。”
聽清“白隱”這兩字,第四的神色有一瞬凝滯,她彎彎的眉微蹙:“你莫不是在诓我?”
“第四護法還真是無情,那白隱為了你,觀主之位沒了,被凌霜折磨得都不成人形了,您難道不去瞧瞧麼?”姜纓見少年理也不理她便往門內去,他便接來話頭,同她說道。
第四扭頭就往巷口去。
商絨看了一眼第四融入濃霧裡的背影,再對上走到她面前來的這個少年的目光,他的臉色很不好,嘴唇也沒有多少血色。
“折竹……”
她才開口喚,卻見他解下身上的披風來裹住她,披風裡帶著他的體溫,還有令人無法忽視的血腥味道。
沒有披風遮掩,他一身玄黑的衣袍雖看不出多少血跡,但被利器劃破的衣料裡隱約能看見結了血痂的一道道傷口。
“這麼緊張做什麼?”
折竹見她的眉毛皺起來,冰涼的指腹輕輕地碰了碰她的眉尖,他輕笑,蒼白的臉色更襯他眼尾那一顆小痣顏色濃烈:“你知道我不疼。”
商絨一句話也不說,拉住他的手穿過庭院往房中去。
她的手在被窩裡捂得暖暖的,折竹原本並不覺得冷,但她的掌心貼上來,那種溫度令他才發覺自己的手指到底有多僵冷。
他半垂睫毛,不動聲色。
直到他被商絨按著肩在床沿坐下,她的手伸來摸索著他腰後蹀躞帶的鎖扣,他才一下握住她的手臂。
商絨一頓,仰頭與他相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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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窗天光冷暗,她的面頰白皙而細膩,烏黑柔亮的長發披散在肩前,看起來乖巧又柔弱。
折竹有些難抵她的目光注視,撇過臉,冷靜道:“讓姜纓來就好。”
他的傷多處在腰腹或後背,
若,要被她用這雙眼睛注視著……
折竹的下颌繃緊,有點臉熱,隔了會兒又添一句:“他比較熟練。”
“啊對對,”
姜纓才走到門口便聽見了這話,他努力繃緊臉皮不笑,走進來,對商絨道,“姑娘,我們做殺手的,受的傷多了也就成了半個大夫。”
“好。”
商絨點點頭,松開他。
事實上姜纓也的確很熟練,在屏風後為折竹清理過傷口,又上完藥,商絨拿在手中的《丹神玄都經》也才翻了一頁。
折竹換了一件寬松的白袍,撐著困意出來,見桌上的食盒沒人動,他便朝她勾了勾手:“過來。”
商絨放下書便往桌前去。
“折竹,你去星羅觀了?”商絨接了他遞來的米糕,說著,見他薄薄的眼皮輕抬,朝她看過來,她抿了一下唇,又說,“我聽見姜纓說起大真人了,你是不是……”
“嗯,”
折竹捏著一塊熱氣騰騰的米糕,咬了一口,“他死了,我殺的。”
商絨聞言,一怔。
大真人也算是她的師父,縱然他們之間並無多少師徒之間的情分,但乍聞他的死訊,她心中一時百味雜陳。
“他做了什麼?”
商絨知道,折竹不會無緣無故殺大真人。
“你可還記得幫我們離開星羅觀的白隱?”
折竹將最後一口米糕喂進嘴裡,一手撐著下巴來看她,見她點點頭,他便微彎眼睛,接著道,“他啊,看起來是凌霜最得意的弟子,星羅觀的觀主,但其實凌霜將他養在身邊,實則是為了在合適的時機,放幹他全身的血拿去煉長生丹,白隱幫過你我,你說,我該不該幫他?”
他跟說故事似的,語氣跌宕起伏。
“該的。”
商絨不敢想象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放幹全身的血該是什麼樣子,她思及自己面對了十幾年的,大真人那張慈眉善目的臉,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她也忘了吃米糕,望著折竹說:“大真人竟會做這樣荒唐的事,白隱觀主好可憐。”
大真人與她從不親近,除了教授她道經,督促她修行之外,便再沒有其他任何的關切,但白隱既是大真人唯一的親傳弟子,又自小養在大真人身邊,想必他對大真人的情分一定很真切,可越是真切,剝開這血淋淋的真相後,隻怕他便越是難以接受。
商絨認真地想著,卻不知折竹停在她臉上的目光變得有些深沉,他忽而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是啊。”
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可憐的從來都不是什麼白隱。
“簌簌,我應該很快就能報仇了。”
他說。
商絨想起那兩個被帶回來的道士:“半緣,就是妙旬對嗎?”
“嗯,他們師從半緣,用的卻是天機山的功法。”
此前折竹還隻是懷疑,但昨夜與那幾名守在凌霜房中的道士交手,他才真正確信,半緣就是妙旬。
而妙旬,很有可能便是重傷他師父的人。
“可天砚山那麼大,你要怎麼找到他?”商絨問道。
“何苦去找,”
折竹扯唇,“他有心殺我,自會來找我。”
商絨還未反應,門外忽然傳來姜纓的聲音:“公子,第十五找到了。”
折竹聞聲,他的神情微變,見姜纓走進來,他便問:“在哪兒?”
“他如今就在玉京,是他主動留了印記。”
姜纓恭謹地答:“他想見您。”
一個消失了幾月的人突然出現,折竹面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後,他道:“那就讓他來。”
一夜未眠,他眉眼恹恹的,與商絨在一塊兒吃完了芝麻粥,又分了一個蜜糖餅吃,便邁著懶散的步子朝屏風後的榻上一躺。
“你當心傷口。”
商絨跟在後面,看著他那麼重重地躺下去,她的眉頭皺起來。
折竹一點兒也不在乎,明明很困了,看見她跟過來,他半睜著眼睛,說:“我有點渴。”
商絨忙轉身去倒了一碗茶捧給他。
折竹翹著嘴角坐起來喝了兩口,他又躺下去,思緒已經有些遲緩了,可是他還是不想閉起眼睛,反而問她:“你要不要吃糖?”
商絨搖頭:“不吃。”
“哦。”
折竹淡應一聲,室內寂靜下來,他看她坐在一旁的桌邊,手裡還握著那個魯班鎖,面前翻開一本《丹神玄都經》。
昏昏欲睡。
眼睫垂下去又抬起來。
她的側影在他眼中柔和而朦朧,外頭的風聲不真切,她翻動書頁的聲音偶爾擦過他的耳廓。
“你坐在這兒做什麼?”他裹著幾分困倦的聲音響起。
商絨側過臉來,看見少年半張臉抵在軟枕上,雪白的衣袖後褪,露出來他筋骨線條極漂亮的手,看起來單純又無害。
“我吵到你了嗎?”
商絨的聲音放得很輕,“我是想守著你的。”
萬一他又要喝水,萬一他餓了,萬一……好多個萬一,她想也想不過來。
“……沒有。”
折竹呢喃似的說了一句,他高興的情緒有點壓不住,全都展露在眼睛與嘴角的弧度,他在被子裡翻來覆去一會兒,又回過頭來,望著她,心中那幾分期盼全藏在了他的語氣裡:“你困不困啊?”
“不困,”
商絨見他眼睛都要睜不開了,卻不知他為什麼還不肯睡,便又添了一句,“是不是我在這兒你睡不著?那我還是出去吧。”
她說著便站起身來,還不忘拿起桌上的道經。
折竹盯著她片刻,負氣似的,背過身去:
“笨蛋簌簌,你什麼也不知道。”
第85章 想什麼
明月公主新喪未過, 星羅觀半數的道士都在皇陵明月公主墓前為其日日誦經,整個玉京城更是皆披缟素。
未料想,蒙受皇恩二十載的凌霜大真人一夜之間死在了星羅觀。
先是蘊宜大公主撞柱, 再是摘星臺起火, 明月公主與蘊貞公主死於星羅觀臨清樓的一場大火,二皇子息瓊懸梁,再到如今,大真人也喪命於火災。
玉京城中人心惶惶。
“觀主,我已告誡過底下人, 他們絕不會出去亂說。”抟雲一身白袍,微微伏低身體。
“如今陛下病重, 隻怕已無暇顧及星羅觀中事, 師父去了,宮中卻至今沒有人來。”青年跪坐在蒲團上,閉著雙眼。
“要變天了, 觀主。”
抟雲低聲說道。
青年聞聲睜眼, 看清案臺後漆黑的棺椁, 他側過臉來, “那麼你以為你做的選擇, 便是對的麼?”
“觀主……”
抟雲張張嘴。
“我並非要責怪你什麼,”青年再轉過臉, 案臺上的香斷了一截香灰落入爐中, “如今星羅觀已不可能獨善其身, 總是要走出這一步的。”
“將觀中的女弟子都打發了吧, 她們……”青年一頓, 有些喑啞的嗓音裹了幾分憐憫, “在這觀中也算受足了苦。”
星羅觀的女弟子比之禁宮中的採露宮娥, 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我會將她們的名冊送至無極司消除道籍。”
抟雲垂首道。
“請太子殿下放心,星羅觀與殿下共進退。”
青年沒有回頭卻仿佛洞悉了抟雲心中所想般。
抟雲總算松了一口氣,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轉身提著衣擺走出殿門去。
油燈擺滿整個燈架,金光燦燦的大殿內,三清塑像俯視著底下一片繚繞的香火,青年孤身一人跪坐在蒲團上,聽見身後一陣輕盈的步履聲。
他又睜眼,卻沒回頭。
紫色的衣袂擦過他的衣袖,滿殿香火的味道也遮掩不去她走過他身邊時那一縷淡香,那女子立在一旁端詳他臉頰上多出的一道鞭痕,那鞭痕猙獰蜿蜒,蔓延到了他的脖頸,沒入嚴整的衣襟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