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
夢石搖頭,很難再扯出一個笑。
那是徐次輔的女兒。
淳聖帝為他挑的,如此一來,徐家便是他在朝中最好的助益。
夢石還沒有放下他已逝的妻子,在桃溪村老秀才家吃喜酒的那日,商絨聽他念叨了無數遍那個在他眼中最好最美的女子,但如今,他卻不得不與一個並不相識,更不相愛的女子成婚了。
商絨沉默了片刻,
而後才道:“夢石叔叔,沒有人可以在那個地方真的自由自在。”
夢石一怔,
隨即想起來自己方才以皇長子身份歸來的那時候,他曾對商絨說過,要讓玉京成為他的根,要讓這裡成為杳杳的根。
要讓商絨在那座禁宮之中,也可以自由自在。
可最終,
連他也不得自在了。
秋風卷起階前的枯葉,兩輛馬車在這個深巷背道而馳,轆轆聲中,商絨探出窗外,隻見夢石的馬車逐漸沒入一片陰影之中,越來越遠。
“我是不是,”
商絨垂著眼簾,聲音很輕,“不該寫那封信給他?若他不知道,也許,也許就沒有後來的這許多事。”
“即便你不告訴他,我也會讓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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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竹想起那個重逢的雨夜,她比如今還要瘦,瘦得形銷骨立,脆弱得像一片一碰就碎的琉璃,他薄唇微抿,俯身抱她,說:
“這天下多的是會散的筵席,但是簌簌,你無須害怕,我隻樂意帶著你玩兒。”
“一輩子如此。”
第81章 在身邊
出了幽暗的窄巷, 迎面便是星橋火樹,熱鬧街市,馬車一路疾馳, 夜風吹開簾子, 黑衣少年望了一眼窗外倒退的諸般景象,他的面容在一片冷暖兩色交織的光影裡:“簌簌,既能早日離開這裡,你最好一刻也不要停留。”
商絨聞言,猛地抬眼。
少年衣袂帶起的輕風短暫吹拂她耳畔的淺發, 轉瞬,他已立在外面那一片橙黃燈影裡, 玄黑的衣袍, 白皙俊俏铱誮的面龐。
他在千燈之下,靜默地與馬車中的她相視,看她路過他的身邊。
商絨探身出窗, 倉惶地喚:“折竹!”
他不是說, 如今線索已斷, 他打算暫且離開玉京, 先與她一道去業州神溪山麼?
他不是說, 要與她在一塊兒麼?
那少年靜立在那片明亮的光線裡, 聽見她的呼喚, 他雋秀疏淡的眉眼顯露幾分異樣的情緒, 不自禁往前了兩步, 卻又驀地頓住, 朝她輕輕地搖頭。
“姑娘, 公子師仇不報, 他是不會離開玉京的, 但您不一樣,公子說,您留在這裡便多一分危險,您便聽他的吧,去神溪山等他。”
姜纓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商絨卻無心聽他說些什麼,冷風灌耳,她眼見那少年離自己越來越遠,漸漸隻剩下在燈火裡模糊的一道輪廓。
“停下!”
商絨回頭對姜纓道。
姜纓充耳不聞,馬車轉道便要駛向遠處的城門。
“姜纓,你若不停,我便跳下去。”
商絨推開馬車的雕花木門,而姜纓聽清她這樣一番話,心中便是一跳,他遲疑一瞬,回頭見商絨已在他身後。
他是領略過這看似柔弱的小公主的那份倔強的,蜀青官道上,她用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脖頸那副模樣,他歷歷在目。
由不得他多作猶豫,他雙手匆忙拉住韁繩,馬兒前蹄翹起,引頸長嘶,商絨一個沒防備,身子一歪從馬車上摔下去。
一道玄黑的身影如風般飛快掠來,雙手穩穩地攬住她的腰身。
月華郎朗,如蜜餞上的糖霜般灑了街巷滿檐。
商絨迎向那一雙烏黑的,純澈的眼,不知何處吹來的枯葉拂過她的裙袂,兜帽之下,她刻意偽裝過的面容一點兒也不好看。
可是他還是緊緊地盯著她看。
馬車上的姜纓回頭見狀,不由長舒了一口氣。
折竹聞聲瞥他一眼,隨即又看向面前的這個姑娘,他眼底流露一分氣悶,聲線裡頗添無奈:“你早日離開這裡,不好嗎?”
馬車在路旁,將他二人的身影擋在一片陰影裡,玉京城正是熱鬧的時候,來往的車馬與行人雜聲不斷。
“你知道,”
商絨仰望著他,“我本可以不出來的。”
她本可以留在禁宮,如果夢石不曾出現,如果折竹不會來,那麼今日的喪幡,早該掛滿一座純靈宮。
“折竹,一座皇城很大,天下更大,其實於我而言它們沒什麼不一樣,心有桎梏的人,無論在哪裡都得不到所謂的自由,我曾在南州出逃,也並非是為了外面的闊達天地,你知道的,我原本什麼都不期待,什麼都不渴求。”
融融的月華如霜如雪,令商絨不由想起南州漁梁河畔的寒霧雪野,以及眼前這少年惡作劇般喂給她的那口烈酒。
燒灼著心肺,凌冽而熾熱。
“山川再好,卻從不缺過客,其中少了一個我,也沒有什麼可惜的。但你讓我覺得,這世上少了一個我,至少你會遺憾。”
“你來找我,在我的身邊陪我度過我最煎熬的時候,我也想與你在一處,盼你達成所願。”
商絨牽起他的手,低聲說:“你不走,我不走。”
折竹輕垂眼簾,怔怔地凝視自己被她握住的手,屬於她的溫度好似在他掌中生出根莖來,無聲地裹緊他的整顆心髒。
喧囂滿街,夜霧茫茫。
慣會殺人騙人的少年此刻卻是腦袋空空,什麼算計也沒有了,稀裡糊塗的,等回過神,他已乖乖帶著商絨去了他新找的藏身地。
“都怪你。”
折竹坐在樹上,雙指捏了捏眉心,“你為何停下?”
“公子,屬下若不停,她便要跳下去。”
姜纓站在底下,面露難色。
“你是笨蛋嗎?”折竹垂眸睨他,“巡街的官兵就在不遠處,她若真的自己跳下馬車,萬一引起官兵的注意,便是得不償失,她不過是嚇唬你。”
從疾馳的馬車上跳下去,即便商絨敢,她也絕不會做那麼引人注目的事,一旦她的身份被人識破,那麼他與夢石所做的一切便都付之一炬。
“……”
姜纓張了張嘴,半晌才嘟囔:“屬下又不如公子了解她。”
他哪裡能算準這位明月公主心中所想。
“公子若真想送她離開,依屬下看,如今隻有將她綁了……”姜纓話說一半,對上他的視線,聲音越來越小。
聽見少年冷笑了一聲,姜纓即刻噤聲,心中卻在想,也不知是誰知聽了那小公主的幾句話便被哄得七葷八素暈頭轉向,乖乖地將人又領了回來。
“小十七,若是你舍不得將那小公主五花大綁,那姐姐我這裡有些迷魂散,保準給她一用便能讓她睡上三天。”
一道嬌滴滴的女聲忽然傳來,少年凌厲的眉眼一抬,透過婆娑枝影,正見對面的院牆之上,坐著一個紫衣女子。
折竹從樹蔭裡飛身落於地面,那紫衣女子也踩踏青瓦輕松落來他面前,笑眼盈盈的,又對他道:“等她清醒過來,人也已經出了玉京,當然你若擔心她再要姜纓轉道回頭,我這兒還有更厲害的迷藥,你要不要?”
她說這番話也不曾放低聲音,折竹聽見身後推窗的聲音,他轉過臉,便正好對上窗內那個姑娘的一雙眼睛。
她手中拿著那個魯班鎖,烏黑的長發披散著,她蹙著眉,一張白皙無暇的面龐上神情有些不太對勁,像是有點生氣。
“哎呀,被聽見了。”
紫衣女子捂嘴輕笑。
她如此大聲密謀,商絨怎會聽不見。
但商絨的視線挪到那女子的臉上,才驚覺,她竟是拂柳。
不同於此前的印象,拂柳脫去了那一身灰藍的道袍,這一身紫衣穿在身上,更襯其身姿婀娜,妖冶又神秘。
她腰間有一把彎刀,刀柄上鑲嵌的寶石顆顆飽滿奪目。
“姜纓。”
折竹盯著她,卻喚。
姜纓立即掏出懷中的銀票,走上前去遞給她:“第四護法。”
第四接來那一疊厚厚的銀票,她面上的笑意更濃,卻道:“小十七若覺得造相堂的那些財寶燙手,不如也都贈與我?我就算是被燙死,也是甘願的。”
“歷來貪心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
折竹慢悠悠地說。
“何苦咒我?”第四噗嗤一笑,朝他眨眨眼睛,“小十七,我可不白拿你的銀錢,我這兒有一個關於天機山道士的消息,你一定想聽。”
乍聽她此言,折竹的神情微變。
屋內的商絨聽見了,便放下魯班鎖推門出去。
“當日那五皇子商息照派去殺凌霜的那些人也算得是江湖中做殺人生意的老手,凌霜去後山時分明身邊沒有跟著人,凌霜分明不會武功,但那些殺手卻死了個幹淨,這難道不詭異嗎?”
“那些殺手的屍體是白隱處理的,我當時就在一旁,你在樓中展露過你天機山的武功,我觀他們的內傷分明便是天機山的功法所致。”
第四話至此處,她的眉眼間更添濃厚的興味,“小十七,你若能將天機山的功法教給我,我便不打你那批造相堂財寶的主意了。”
凌霜當日是孤身一人去的後山,而星羅觀的後山與天砚山相連。
半緣。
折竹一瞬想起這個名字。
“白隱可知,天砚山上究竟住著什麼人?”
折竹收斂心思,抬眸再看第四。
“凌霜又不是事事都與白隱說,那個老東西,誰都不會輕易相信,哪怕白隱是他親自選定的觀主。”
第四撇嘴。
夜色漸深,第四走後不久,院中燈火盡滅。
商絨躺在榻上,一邊臉頰壓在軟枕上,她盯著不遠處的那道屏風好一會兒,眼皮要垂下去,她又一下睜開。
她晃了晃腦袋企圖趕跑睡意,又從枕頭旁摸來那個精銅魯班鎖。
咔噠的聲音有一陣沒一陣。
那道長屏風後,折竹睜開眼睛,他起身赤足下床,繞過屏風走到對面便見躺在榻上的姑娘點了一盞燈,她手中拿著那個魯班鎖,打了一個哈欠,眼睛水盈盈的。
“既然困,又為何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