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因禁宮往生湖畔的那件事,折竹對夢石警惕之心更重,故而他才想要在夢石得到更多權力前將商絨帶出宮。
但如今夢石卻為商絨而對凌霜起了殺心,足見他對於商絨的用心,至少仍舊純粹。
哪怕以後人心生變,
商絨也已經不在宮中,而夢石與商絨之間隻有情義沒有恩怨,他自然也不可能有反悔之日,更不提再讓商絨回到那座名為“禁宮”的囹圄。
夢石沒有必要那麼做。
“夢石可比商息照好太多。”
折竹扯唇。
姜纓靜默不語,他知曉折竹一向不以情義二字與人來往,他與人為惡還是與人為善,不過都隻憑心底頃刻的算計與衡量。
瓷碗輕碰桌面的聲音響起,姜纓回過神,見少年放下了茶碗,回頭隻瞧見那道窗一開,裡頭有個姑娘眼巴巴地望著他,他便起身要過去。
……很顯然,墜入情網後的少年到底還是有些不同了。
姜纓想。
“公子,你們二人尚未成婚,在一間房共處,隻怕有損姑娘家的清譽。”姜纓幹巴巴地提醒了一句。
“你與你的紅顏知己睡幾間房?”
少年扭過頭來。
“……呃。”
姜纓撓了撓頭,“這怎麼能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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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輕嗤一聲,他再看向對面半開的那道窗內,她洗淨了臉,披散著烏發抱著個枕頭。
晚風帶起一陣沙沙的,綿密的枝葉聲響。
他揚著眉,卻怕她聽見似的,很小聲地說:
“等鳳冠做好後,我再問她。”
第80章 隻樂意
“公子, 夢石不能來了,聽聞宮中又出了一樁事……”
商絨從睡夢中驚醒,清晨的光線冷淡朦朧, 透過窗紗她隱約看見外面有兩道影子。
“發生什麼事了?”
她擁著被子坐起身。
窗外寂靜一瞬, 影子晃動,隨即商絨聽到那少年聲線清冽:“說。”
“是。”
姜纓低聲一聲,隨即道:“聽說,二皇子沒了,是懸梁自盡。”
什麼?
商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隔著一道窗, 裡外都靜謐下來,院中尚有晨霧未散, 清風拂過少年玄黑的衣袂, 他的視線落在窗紗上。
姜纓知趣地轉身去了。
“折竹。”
不知多久,商絨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夢石叔叔的病……究竟是真是假?”
黑衣少年靜默不言。
他捧著幾個油紙包推門進去,掀開簾子, 果然那裹著被子坐在竹床上的姑娘弱不勝衣, 一縷淺發在耳側微蕩, 冷冷清清的光線裡, 更襯她面容消瘦, 眼眶泛紅。
折竹拿了一塊熱騰騰的米糕給她, 她卻滿心混亂, 無心去接。
“你如今心中所想,”
折竹將米糕放回油紙包中, 放在一旁的桌上, 他冷靜地道, “皆是事實。”
商絨眸光微閃, 她心口仿佛被一塊巨石壓得喘不過氣來, 手指將被子攥得很緊。
“那日你我在往生湖遇見商息瓊,也並非巧合。”
恍惚間,她又聽見折竹的聲音。
她一下抬起眼睛,卻想起前日為自己引路的抟雲,難道在往生湖那次,抟雲便已經是夢石的人了?
難道……
商絨失神似的,呆呆地望著一處。
“凌霜本就不喜夢石與你走得近,他絕不是會為你遮掩的人,那日你替商息瓊頂了私祭亡靈的罪責,但此事凌霜不知,你皇伯父也不知,皆因夢石悄無聲息地按下了此事。”
“而此次助你出逃,他打破了他與我事先說好的計劃,故意稱病不出,一是為了放任商息照殺凌霜,二則是為了令商息瓊替他擔上一個監管不力的罪責。”
夢石既能助商絨出逃,又能從中抽身,甚至於讓朝中那幫清流再護不住商息瓊,如此一來,他也能少一個爭那個位子的對手。
淳聖帝雖對商息瓊不甚疼愛,但商息瓊到底是劉皇後之子,在朝中自有清流相幫,若非是弄丟明月公主的大事,隻怕淳聖帝便不會對這個兒子下狠手。
這便是夢石的一石三鳥。
此事,他也從未與折竹透露半分。
但有了蘊貞這麼一個變數,原本出逃的明月公主直接“橫死”臨清樓中,昨夜淳聖帝醒來後便下旨要將商息瓊永囚鳳山殿。
但商息瓊入鳳山殿不過幾個時辰,便懸梁自盡了。
“可夢石叔叔,他為什麼要殺大真人?”
商絨的腦子很亂,渾身冷得徹骨。
“為你,也為他自己,凌霜多疑,他更希望他能控制夢石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夢石自然不是聽話的人,他們自然也不能在一條船上了。”
折竹絲毫不再隱瞞。
即便商絨在禁宮之中生活了十幾載,但她先是在證心樓,後又在純靈宮,為令她潛心修行,淳聖帝並不許宮中的妃嫔或皇子公主去打擾她。
這些殺人不見血的權力與算計離她太遠,她到此時方才真切體會。
折竹看著她整個人都縮進被子裡,像個小山丘似的,隔著被子,他聽見她顫抖的,幹澀的嗓音:“折竹,我困了,我要睡了……”
可她滿腦子都是那日在禁宮的凌雲閣中,那個清癯斯文的青年一瘸一拐的背影。
“明月,我走了。”
他真的走了。
在被子裹住的黑暗裡,商絨緊閉起眼睛。
折竹坐在床沿一言不發,聽見被子裡細微的動靜,他俯身將她連著被子一塊兒抱進懷裡來。
他的指節輕蹭過商絨的臉頰,她吸了吸鼻子,原本刻意壓制的情緒禁不住他這般無聲的溫柔,她隔了許久,才問他:“折竹,人……究竟為什麼要變?”
她的聲音裡裹滿了迷惘。
“因為有所求。”
折竹撫摸她的頭發,“夢石回到玉京,許多事便已經由不得他了。”
商息瓊仁厚,但扶植他的那些朝臣卻不可能放任夢石這麼一個半道歸來的皇長子賠掉他們多年的心血。
夢石身陷硝煙,也學會了不擇手段。
商息瓊一死,玉京的朝堂風雲突變,淳聖帝接受不了商絨已死的事實,臥病在床無法理政,今晨早朝宦官德寶在金鑾殿上宣讀聖旨,立皇長子商夢石為太子,行監國之責。
夢石在宮中忙了整日,到入夜時分方才脫身,微服出宮。
窄舊的長巷裡隻有一道門前點著燈,夢石被宦官張真扶著從馬車上下來,抬眼便在那片昏暗的暖光裡看見兩道身影。
越是走近,夢石的步子便越是沉重。
他看清那個在門前臺階上,裹著一件披風,戴著兜帽藏住了大半張臉的姑娘,也看見停在門前的一輛馬車,常跟在折竹身邊的那個青年正從門內出來,將好幾個包袱放去馬車上。
“簌簌。”
夢石開口,嗓音泛幹。
靠在門框的少年聞聲抬眼盯住那錦衣華服的夢石,隨即他朝一旁的姜纓輕抬下颌,姜纓立即心領神會,跟著少年走入院中。
商絨立在燈下,對上夢石的雙眼。
兩人再見,竟一時無言。
“在桃溪村中,我是第一回 聽人與我說這世間的道因人而異,有人向往長生飛仙,有人則隻為‘修心’二字。”
最終,是商絨先開口。
“我記得您所說的,您師父教給您的道,是好好地作為一個人,不自苦,不自擾,不自棄。”
商絨望著他,“這些話使我很是受益,若當初不遇見您,我心中的困惑便無處得解,與您,與折竹在桃溪村的日子,亦是我最懷念的時光。”
夢石眼底光影閃動,他無法再與她那樣一雙幹淨的眼睛對視:“看來你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對不起簌簌,”
他喉嚨微動,“我……沒料到商息瓊會死。”
他明知商絨這半生的苦痛都在於她從不願傷害,卻偏偏因她而死的許多條性命。
證心樓的三名宮娥如是,薛家滿門亦如是,而今,卻是他親手借著她的出逃而斷送了商息瓊的性命。
“息瓊哥哥放不下蘊宜的死,而今自然也放不下我的‘死’,皇伯父隻怕是說了很絕情的話,他多年壓抑,一朝再難忍受,絕望之下,才會選擇自我了斷。”
商絨到此時才徹底明白,原來她的母親榮王妃所言非虛,無論是她的“良善”還是商息瓊的“仁厚”在他們眼中不過都是同一種軟弱,而禁宮那樣的地方,是容不下的。
“你也許以為我變了。”
夢石沉默片刻,才道:“但其實我一直如此,從前萬般顛沛,我在困苦中打滾是為一個‘活’字,如今我在這裡也還是為了一個‘活’字。”
“權力這兩字太重,重得能將我壓死在容州的牢獄裡,重得讓我險些沒有給杳杳報仇的機會,一個晉遠都轉運使,祁玉松怕,整個容州城的人都怕,可父皇隻一句話,那姓孫的轉運使便要乖乖入玉京來,由我處置。”
夢石走近她,“我入玉京並不單單是為了你,我不喜歡拘束是真的,但那都是在我不知我這番身世之前,我選擇了這樣一條路,總要活下去,要活著站到最高處去看一看。”
商絨一直以來,隻看過夢石溫和敦厚,有情有義的一面,卻從不知他殺起人來,也比常人要狠。
“簌簌,想想你的父王,我若不能贏,要麼便是如你父王一般的下場,要麼便是死。”夢石心中百味雜陳,言語卻坦蕩,“我也不與你說這是什麼所謂的苦衷,畢竟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不能後悔。”
商絨聽他提及她的父王,她一時有些發愣。
“是今夜便要走麼?”
忽的,望向一旁的馬車。
商絨回過神來,正對上夢石再朝她看來的目光,她抿起唇,點頭。
“簌簌,這一回離開玉京便別再回來了,無論你心中如何想,我始終是希望你好的。”夢石的眼眶微熱,他喉結滾動一下,“父皇賜了婚,我三月後便要娶妻,我便……不留你吃喜酒了。”
昏黃的燈影之下枝葉婆娑,商絨輕聲問:“您見過她嗎?您將要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