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挑眉。
商絨還在摸索著魯班鎖的解法,聽見他這麼問,她也抿著唇瓣不回答。
折竹大約是洞悉了什麼,他在床沿坐下,故意道:“你也許不知,有一種迷魂藥無色無味,並不需要混在茶水裡,或點在香爐中,隻要將它藏在身上,旁人一呼一吸之間,便會中招。”
商絨一聽,她的眼睛大睜了些。
她丟了魯班鎖,立即捂住自己的口鼻。
折竹見她這副模樣,他正欲揚唇,卻不防她忽然朝他伸來雙手,他眼睫顫動一下,單薄的衣袍阻隔不了她掌中的溫度。
他當即攥住她的手腕,阻止她朝他的衣襟探入。
他的臉頰添了薄紅,胸腔裡的那顆心跳得厲害,但見她神情奇怪,抿緊嘴唇似乎在強忍什麼似的,他又不禁輕笑一聲。
他騰出一隻手來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簌簌,呼吸。”
“我嚇唬你玩兒的,第四的迷魂藥價值千金,我已讓姜纓將身上的錢都給了她,我剩下的錢又都在你這兒,”
他的眼睛彎彎的,“她可不會容許我赊賬。”
商絨將信將疑,但她屏息已達極限,實在忍不住松了氣。
“你這麼好騙啊?”
但她還沒長舒一口氣,卻又聽他道,“其實赊賬也不是不可以……”
商絨嚇了一跳,撞見他那雙含笑的眸子,她意識到他又在捉弄她,她氣得厲害,伸手去捏他的臉:“折竹!”
一盞燭火鋪滿窗紗,映出一雙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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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氣悶的嗔怪與少年輕快的笑聲隱約。
第82章 秋意濃
“安心睡吧, 我身上才沒有什麼迷魂藥。”
一盞燈燭搖搖晃晃,少年見商絨又打了一個哈欠,他終於收斂起捉弄她的心思。
秋夜冷風蕭疏, 輕拍窗棂, 少年才要起身卻驀地一頓,他的視線低垂下去,落在她勾住他指節的手。
商絨最初隻是勾著他的指節,其後掌心相貼,她一點兒也不敢看他, 背過身去的同時抓著他的手將他的手臂枕在頸下。
折竹被迫俯身,離她很近。
燈燭照著他濃密的眼睫在眼睑底下落了片陰影, 他的視線落在她烏黑的鬢發, 白皙微粉的耳垂。
“這樣,我才能放心。”
商絨沒有回頭,隻能感受得到他的呼吸極輕的地拂過耳畔。
折竹維持著這個奇怪的姿勢許久, 他起初在看她的耳垂, 最後目光又落在她緊緊握著他的手。
燈影在他猶如點漆的眸子裡閃啊閃, 他隔了會兒, 在一片靜謐中, 順勢慢慢躺下去, 半張臉抵在軟枕上, 看著她的後腦勺。
其實根本用不著什麼迷魂藥。
隻要他想, 隻需點她的睡穴, 便能讓她毫無所覺地沉沉睡去。
“簌簌。”
他毫無睡意, 眸子亮晶晶的。
商絨昏昏欲睡, 但他的聲音清冽如泉, 令她清醒了一點兒, 她轉過身卻沒料到兩人之間的距離這樣近,鼻息相抵,他身上積雪的冷沁與竹葉的清香味道令人失神。
鼻尖相觸的一瞬痒痒的,她退開了點,但折竹卻又往前來蹭了一下。
她呼吸一滯。
他軟軟的,涼涼的唇瓣抵上來,商絨握著他手的力道收緊,他灼熱的氣息迎面,時重時輕,她忍不住緊閉起眼睛,睫毛抖動。
昏暗的夜,商絨心口起伏,腦中空白一片,猶如身陷柔軟的雲端,忽的,少年的舌尖舔舐一下她的唇縫,她顫了一下,臉頰更燙,本能地有些害怕這種更深的親昵。
可是少年的氣息清冽微甘,他的喘息聲很輕,莫名勾得她短暫失神,但幾月不在一處,他似乎又生澀了幾分,唇齒糾纏流連,他的手不自覺地攬緊她纖細的腰身,齒關磕碰到她的唇瓣,商絨疼得嗚咽一聲。
折竹立即松開她。
燈燭下,商絨雙頰泛粉,唇瓣紅潤。
他盯著她看,指腹輕輕擦過她的下唇,聲線有點啞:“沒有破。”
說著,他又來很輕很輕地親了一下她。
像是安撫。
商絨紅透了臉,一下埋入他的懷裡,無論如何也不肯抬頭了,卻松開他的手,緊緊地抱住他的腰身。
折竹同樣紅潤的唇微揚,他開開心心地學著她也將她抱著,下颌抵在她的發頂,沒一會兒又不確定地問:“你以後還會給我親吧?”
商絨眼皮一動,在他懷裡裝沒聽見。
“多親一親我就熟練了啊。”
縱然耳尖燙得厲害,他還是小聲和她說,“我挺喜歡親你的,你呢?”
你喜不喜歡親我?
他沒說,但商絨的腦子裡已補全了他後面那句話。
她險些閉不緊眼睛,睫毛不住地顫動,她忍不住央求他:“折竹,你別說了……”
折竹沒聽到她說喜歡,他有些失落,卻也“哦”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燭焰跳躍,兩個人的呼吸還都不算平穩。
心底那幾分燥熱難言,折竹望著一片燈影照著的橫梁,聽著她的氣息慢慢地輕緩許多,他以為她睡著了,可沒一會兒,他又聽見她軟綿綿的,帶著幾分困倦的聲音:“我真的要睡了,你不可以走。”
“知道了。”
他眨動一下眼睫,臥蠶的弧度稍深。
夜愈深,風愈急。
榮王府內死氣沉沉,豐蘭禁不住這後半夜寒涼的風,在廊上打了一個寒顫,但她回頭望向那朱紅窗上映出的一片橙黃燈影,她並不敢輕易離去。
數名女婢從屋中端了那些飯菜出來,豐蘭瞧了一眼,便知榮王妃又是一口沒吃,她心中焦灼,忙入了房中。
自明月公主的死訊傳入府內,榮王妃一夜之間便病倒了,她不施粉黛的面容顯得有些憔悴,長發披散著,隻穿一身單薄中衣躺在榻上,一雙向來凌厲有神的眼睛此時卻是灰暗的,沒有一絲光彩。
“王妃,您不吃東西怎麼行呢?身子是受不住的啊……”豐蘭小心翼翼地勸道。
這話她幾日來已說了許多遍,但榮王妃始終沒有什麼反應。
聽見門外的女婢們喚了一聲“王爺”,豐蘭回頭便見身著道袍的榮王走了進來,她當即迎上去:“王爺,您快勸勸王妃……”
“出去吧。”
榮王朝她一抬下颌。
“是。”
豐蘭應了一聲,再瞧一眼榻上的榮王妃,她回過身便往外頭去了。
房門合攏,榮王走到榻前,燈籠柱裡朦朧的光影落在他身上,但他凝視著榮王妃,一時無言。
他手中端著一碗從門外女婢那裡接來的清粥,在床沿坐下來,湯匙碰撞碗壁,他舀了一勺湊近她的唇邊,道:“神碧,吃一些吧。”
榮王妃終於抬起眼睛,她盯著眼前這個男人半晌,開口便是沙啞的嗓音:“商明毓,我真看不懂你。”
“女兒沒了,你看起來卻並不如我傷心。”
榮王聞言,他的神情沒有太多的變化,隻是收回湯匙放入碗中:“你我是夫妻,總有一個人要承擔起安撫另一人的責任,否則兩個人都這般,那便更痛苦了。”
“你我算什麼夫妻……”
榮王妃悽然一笑,聲音氣弱無力:“如今沒了女兒,便更不像了。”
“我們本就是,又何談像不像?”
榮王將粥碗放到一旁,“當年裘遺光因我處死他那個濫殺無辜的親弟而與我生了嫌隙,而後禁不住有心之人的遊說便轉投兄長門下,與其裡應外合致使我一夕之間先機盡失,徹底敗在皇兄手中,在楚王府時,皇兄與我便不親近,後來我的近臣不聽我命,私自在南州刺殺他,更使我與他本就淡薄的兄弟情不復存在,他囿於庶子身份,即便後來成了郡王,他對我心中也是恨的,他登基為帝那一年便存了殺我的心思,其時,所有人都恨不得與我劃清界限,隻有你不一樣。”
榮王轉過臉,目光落在那窗棂上,“你的父親與弟弟皆因想要化解我與皇兄這場爭鬥而死,那年你成了孤女,卻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入我的府,問我敢不敢娶你。”
“我不敢,”
榮王搖頭,“你心中有他,我心中有亡妻,何況我還是一個將死之人,你嫁我,不但得不到榮華富貴,反而會受我牽連身陷旋渦,但你偏要以死相逼。”
他還記得那時她用一柄匕首抵在自己頸間的模樣,“他明明心中有你,他明明已站上那最高處,可以迎你入宮與他廝守,但你放棄了他,神碧,我知道你是想保住我的命。”
肖家有心化解他與皇兄之間的隔閡,但權力攥在手中,無論是他還是皇兄都不可能輕易放掉的,肖家父子被裘遺光誤殺,此事當時鬧得沸沸揚揚,不知多少人為了肖家父子的遭遇而憤慨。
天下初定,肖家既是天下人認定的忠義之門,那麼肖神碧做了他的榮王妃,便是自願與他綁在了一條繩上,淳聖帝顧念悠悠眾口,又想博一個仁君之名,故而才留了他的性命,隻將他圈禁在榮王府中。
“我父親與楚王情誼甚篤,他生前不想你們兄弟相殘,我不過是繼承他的遺志,”榮王妃一向與他針鋒相對,此時見他這般情真意切,她也不知如何反應,隻撇過臉去,冷淡道:“何況,是你先救的我。”
當初若不是榮王,她或許已中了柳素賢的奸計。
榮王妃無心與他再追憶什麼往事,她滿腦子都是那日女兒離開凌雲閣時的背影,心中鈍痛得厲害,如今榮王在她床沿溫聲細語,便更惹得平日強硬高傲的她丟盔卸甲,紅腫的眼又浸出淚來,她啞著嗓子道:“我若早些聽你的話,也許女兒不會那麼恨我,也許我……”
她喉嚨幹澀發緊:“那日,那日她與我說,若我願意與她多親近些,願意與她好好說說話那該有多好。”
“我本以為還有機會的,”
她揪緊了衣襟,淚如雨落,“王爺,我本以為我還能再見到她的……”
多年來,
這是榮王第一回 見她這般儀態盡失,哭得難以自抑。
榮王的眼眶微湿,生疏地輕拍她的肩,想說什麼,卻又發不出什麼聲音。
從榮王妃房中出來,榮王朝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他停在一處回廊上,仰面望向夜幕之間高懸的那一輪渾圓的月。
秋泓靜默地立在他身後不遠處。
榮王想起多年前的一日,他與摯友徹底分道的那日,他故意當著岑照的面將混了寒食散的酒灌下去。
他記得寒食散的滋味,血液熱得灼人,胸中像是被一團火烤著,令他深思不清,癲狂無狀。
他就是要岑照失望,要岑照離他越遠越好。
岑照無懼與他為友,但他卻怕汙濁的玉京,終要掩埋這個清白,剛直的好友。
可是書房的門半開,他轉過臉不但看到了岑照負氣的背影,還看到了那個小女孩兒一雙驚懼的眼睛。
她一歲後,那是他第一次見她。
可卻,被她看見了她心中掛念的這個父親最為狼狽,最為不堪的模樣。
他甚至不能鼓起勇氣喚一聲她的名字,走到她的面前去,抱一抱她。
“王爺!”
秋泓見榮王身子一歪,當即上前扶住他。
榮王被她扶著在一旁的廊椅上坐下,將突來的這一陣眩暈緩了過去,才又去望那一片落了滿庭的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