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他又為何這般拐彎抹角?”
姜纓思及那舊院裡打鬥的痕跡,便恍悟:“難道說,有人不願讓他見到您?”
折竹牽唇,卻並不答,隻淡聲道:
“去弄一張玉京的輿圖。”
——
流霞被夕陽灼燒融化,並不均勻的濃鬱色澤點綴在琉璃瓦檐,含章殿的宦官入純靈宮傳了淳聖帝口諭,命明月公主入含章殿用晚膳。
商絨本以為淳聖帝是因她今晨先拒飲神清永益茶,又逃清醮才傳她過來,但直至用罷晚膳,淳聖帝也並未向她問起此事。
晚膳才用罷,淳聖帝便一如以往那般,領著商絨去賞他新得來的一幅山景圖。
商絨沉默寡言,隻有在淳聖帝詢問她時,她方才會應上一聲,淳聖帝早已習慣她溫吞靜默的性子,自己說得高興。
“明月,可還因為薛家的事,怪朕?”
可他忽然轉了話題。
商絨一怔,她抬起頭,迎上淳聖帝那雙眼,那明明是一雙慈愛的眼,卻令她心中恐懼。
她抿緊嘴唇。
她說不出“不怪”二字,帝王溫和的眉目之下似乎總蘊藏一分尖銳的壓迫,可她以沉默相抗,半晌,他徐徐一嘆:“明月,你年紀尚小,不知朕的用心,更不知防患於未然,斬草要除根的道理。”
商絨垂著眼簾,喉嚨發緊。
淳聖帝在等她,等她承認他的旨意,可殿中寂寂,好一會兒,他也沒等到她開口說話,他的神情微沉,但見她鬱鬱寡歡的眉眼,他苛責的話語哽在喉間半晌,與她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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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賀大人與小賀大人,還有敬陽侯已在殿外候著了。”
宦官德寶一進殿便察覺到氣氛不對,但他也隻得硬著頭皮躬身上前稟報。
“讓他們進來。”
淳聖帝開口。
賀仲亭父子兩人與敬陽侯一進殿,便瞧見那位明月公主,敬陽侯的神情一滯,隨即與賀仲亭父子一道跪下:“臣,拜見陛下,拜見明月公主。”
商絨有些恍惚,聽見聲音也沒抬頭。
賀星錦聽見淳聖帝喚他們起身,他站起來的瞬間,不經意般瞥了一眼她。
那位小公主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鬢邊的步搖晃也不晃。
“敬陽侯,賀卿,你們快來瞧瞧,這幅山景圖如何?”淳聖帝將兩位臣子招來身邊。
“奇絕。”
敬陽侯捋須一觀,點點頭,稱贊道:“這筆法純熟,行雲流水,實在是不可多得。”
“是麼?”
淳聖帝眼底帶笑,卻道:“比之你兒知敏如何?朕聽聞,他在山水上的畫工極好,詩文也不錯,朕原還有意讓他入朝。”
此話一出,殿內方才還柔如春水的氣氛頃刻結冰。
敬陽侯臉頰的肌肉微微抽動,他立即俯身跪下去:“陛下,犬子任性,皆因臣這個做父親的管教不嚴……”
商絨看著,那佝偻身形伏趴在帝王腳邊的敬陽侯,便是趙絮英的父親。
帝王的心思向來陰情難測,誰也不知他此時究竟是怒是喜。
“趙卿這是做什麼?起來回話。”
淳聖帝看也沒看他。
“是……”
敬陽侯冷汗涔涔,緩緩起身。
“朕不過是憐惜知敏之才,想讓你勸他早日回來,”淳聖帝的面色平靜許多,“何苦為了一樁親事而意志消沉。”
“是,臣謹記。”
敬陽侯垂首低聲應。
“賀卿以為這畫如何?”淳聖帝不再繼續之前的話頭,轉而去問一旁的賀仲亭。
“的確極妙。”
賀仲亭恭謹地答。
“可朕卻覺得,筆法雖純熟,卻比不得朕的明月落筆生動,”淳聖帝在那畫牆前踱步,最終停在商絨那幅一年前所作的一幅紅楓圖面前,他回過頭來,大約是一時興起,便朝商絨招手,“明月,你已見過外面的山川,想必如今心中應該諸景皆備,不若畫上一幅,讓他們瞧瞧?”
能在御案上作畫,隻怕除了陛下,便隻有這位明月公主。
敬陽侯不敢去擦額頭的冷汗,更不敢多瞧在御案後提筆的公主,一時間,殿內隻有淳聖帝與賀仲亭在旁說話。
商絨不知自己該畫些什麼,她望一眼殿外越來越暗的天色,心裡惦念著折竹是否已經歸來,她心中鬱鬱,難以擺脫眼前的一切。
雪白宣紙上鋪開顏色,賀星錦靜默地看著那一筆又一筆落下,逐漸勾勒出一棵參天的樹來,蓊鬱的枝葉,火紅的花瓣。
是棵木棉。
橙紅的顏色鋪展,淳聖帝在旁點頭,適時德寶將金丹奉上,一碗熱茶再旁漂浮白煙。
“大真人服用了沒有?”
淳聖帝拿起來金丹,端著茶碗問。
“奴才親自瞧著大真人吃下去的。”德寶低聲答。
淳聖帝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將金丹服下,賀家父子與敬陽侯在側,皆垂目不語。
商絨一心作畫,想盡快回去,但最後幾筆未成,她便聽見屏風倒地的聲音,下意識地抬起頭,她正見賀仲亭與那宦官德寶正扶著淳聖帝。
而淳聖帝臉頰通紅,眼眶都是紅的。
商絨一見此時這張臉,她手中的筆落在紙上,顏色暈染,弄髒了那棵木棉樹,她後退兩步。
“朕沒事。”
淳聖帝皺著眉,泛幹的嗓音裡透著焦躁:“你們都抓著朕做什麼!”
他暴躁起來,好似滿腔都灼燒著熊熊烈火般,一時神情越發癲狂起來,他踹了德寶幾腳,殿中瓷器碎了一地。
“明月。”
他的眼白都隱隱有些血絲,驀地盯住御案後的商絨,他拿起來一旁錦盒裡盛放的金丹,走近:“你體弱,合該也吃這金丹的。”
商絨被身後的踏腳一絆,她跌坐下去,那張發紅的臉逐漸與她噩夢中那張臉重合起來,湿潤的水霧,漂浮的紗簾,滿池血水裡,失去聲息的薛淡霜。
“明月,你可知錯?”
她滿腦子都是這樣一道聲音,刺得她耳膜生疼。
賀星錦眼見那小公主蜷縮在御案底下,抱著雙膝,臉色煞白,他心中頓覺不安,隨即上前去扶住淳聖帝:“陛下!您當心!”
他一轉身,將商絨擋在後面。
德寶忙命人去給淳聖帝準備冰水擦身,又喚來許多宮人,將發狂的淳聖帝送至內殿裡去。
那顆從淳聖帝手中落下的金丹滾到了御案底下,商絨的腳邊。
她像是被抽去魂魄的傀儡般,動也不動。
“公主?”
賀星錦俯身,輕喚。
商絨仿佛被他這一聲刺了一下,她回過神警惕地抬起頭。
賀星錦發覺她在顫抖,他一怔,直至純靈宮的宮娥鶴紫帶人進來將她扶出去,他仍定定地望著殿門處。
商絨回到純靈宮便緊閉殿門不許任何宮娥進入,殿內一盞燈也沒有,隻有鑽入窗紗的幽微光影。
夜半時分,折竹披星而歸,身上掛著個包袱,輕盈地翻窗而入,大開的窗湧入月亮的銀輝,還有滿耳的蟬鳴。
床榻上是空的,沒有人。
折竹輕皺了一下眉,卻聽到細微的聲響,他敏銳地轉身,正見那張羅漢榻上,裹在被子裡的小山丘動啊動,很快被角徹底拉下來,露出來小姑娘的臉。
“你藏在這兒做什麼?”
折竹忍俊不禁,走到床沿。
商絨卻望著他,抿緊唇不說話。
“啊,”
折竹以為她是在生氣,便解釋,“我遇上了一些事,耽誤了時辰,但是你看,我給你帶這個了。”
他說著,將包袱打開,從裡面拿出來兩個傀儡娃娃。
一男一女,都穿著漂亮的衣裳。
內殿裡燃起一盞孤燈,商絨的菱花銅鏡擺在一邊,燭光經由銅鏡折射,在牆壁上映出一輪圓圓的月光。
商絨笨拙地牽動傀儡的絲線,始終不得其法,她的傀儡娃娃移動的姿勢總是很怪異。
折竹的眼睛彎彎的,沒一會兒便放下自己手中的傀儡娃娃,牆壁上那一輪圓光裡,除了傀儡娃娃的影子,便是他的手指輕覆上她的雙手。
她操縱絲線,他牽著她的指節,指間的溫度相貼,他始終耐心地指引她。
“嫦娥為什麼要奔月?”
商絨的聲音很輕,離他很近:“明明月亮,一點也不好。”
聽見身邊的少年極輕的笑了一聲,她不由側過臉,身邊的少年仍在認真地握著她的手操控傀儡,燈影月輝交織,映在他漆黑的眸子裡。
清泠的嗓音落在她耳畔:
“月亮,是不會知道自己在地上人的眼中究竟有多好的。”
他在說月亮。
可商絨卻無端因他的這句話而心如擂鼓,她近乎失神般,這般呆呆地望他。
她的手指不再動,少年也停下,傀儡娃娃的衣袂晃啊晃,影子也在牆上渾圓如月的光暈裡晃。
窗外蟬鳴依舊,
窗內的少年少女四目相視。
少年的眼睫眨動一下,莫名覺得自己呼吸都變得灼熱起來,他有些難抵她的目光,伸手擋住她的眼睛。
他看著她的臉,拂來的夜風都驅散不去他耳廓的溫度。
晃神的頃刻間,她忽然拉下他的手,借著這般力道,使得他身體前傾了些,她與他的呼吸近在咫尺。
牆上的影子也在無聲曖昧。
然而手中的傀儡娃娃掉下去,銅鏡從方枕上摔下榻去,清脆一聲響,商絨還沒鼓起勇氣親他,便被這道聲音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