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大真人才走下石階,卻聽見身後的殿門合上的聲音,他一頓,回頭望了一眼那緊閉的朱紅殿門。
眉頭微皺了皺。
這小公主出去了一趟,似乎還是沾染了些不好的俗塵習性。
商絨匆匆跑入內殿裡,抬眼便見那少年靠坐在窗棂上,他身後是灼灼烈日,嶙峋山石。
他將一顆紫葡萄扔進嘴裡,漫不經心地朝她勾勾手指。
“折竹,你為什麼要丟葡萄砸他?”
商絨急忙走到他的面前去。
“你餓了,他卻不讓你吃飯。”折竹也不給她吃葡萄,而是將自己帶回的油紙包遞給她。
“以往也是這樣的。”
商絨接來,熱熱的米糕隔著油紙包還有些溫度,她抬起頭:“你不要再這麼做了。”
“以往如此,便是對麼?”
少年冷淡的眉眼浸潤在此般明淨的光線裡:“你若不想我被他發現,便該想一想,你自己該怎麼做。”
“我……怎麼做?”商絨不明所以,這明明是他在捉弄人。
折竹凝視她:“你不喜歡做的事,便不要做,你若學不會拒絕,那麼我隻好幫你拒絕。”
“啊,”
他臥蠶的弧度稍深,“但若次次是我幫你的話,說不定哪日我便會被他發現,也說不準我哪日便不是用葡萄砸他,而是用銀葉扎穿他的腦袋,到時候,你皇伯父一定會要我給他賠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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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竹……”
商絨的眉頭皺起來,她搖頭,“你不要說這樣的話。”
“他左不過是個道士,你就算不聽他的話,那也是個不聽話的公主,他又能拿你如何?”
折竹伸手捧住她愁得五官皺起來的臉,他看著她,忍不住彎起眼睛:
“簌簌,我隻是在教你如何做你自己。”
第58章 不聽話
摘星臺上有瓊樓, 是玉京禁宮之中,最高的觀星之地。
商絨在禁宮十四年,受凌霜大真人教導道學與丹青, 除了每日必須的早課以外, 她也時常要入摘星臺祈福修行,是為清醮。
今日又有清醮,星羅觀的道士在殿外搖響銅鈴,將宮娥天不亮便採集來的露水收容入鼎,默念著晦澀的經文, 要趁朝陽將將升起時將所謂至陽至純之氣隱入鼎中煉化一個時辰,再交由宮娥配以汀州靈芝, 方才能成延年益壽的神清永益茶。
汀州靈芝何其名貴, 淳聖帝登基三十一載,每一棵汀州靈芝都無一例外被進獻宮中。
依照以往的規矩,神清永益茶一般隻兩盞, 一盞要奉至御前, 另一盞便是送至商絨的案前。
但如今卻不一樣, 今日淳聖帝口諭, 再賜一盞給才歸來不久的, 真正的大殿下夢石。
“公主, 請用茶。”
商絨在殿中的軟墊上靜坐, 一名道童將神清永益茶奉到玉案前, 稚氣的聲音, 語氣卻很肅正。
商絨垂眼, 茶碗裡浮出的熱煙拂面, 她並不喝, 卻問他:“大殿下也來了嗎?”
“請公主用茶。”
小道童垂首, 卻不答,隻重復著說。
這些跟在凌霜大真人身邊的道童一向如此,有一張尚且稚嫩的面容,卻沒有孩童半點的天真活潑。
商絨端起茶碗,卻聽殿外忽然傳來些混亂的動靜,有宮娥驚呼哭泣,道士厲聲呵斥,她立即起身,那小道童卻攔在她身前,道:“公主尚未祈福完畢,不能起身。”
殿門忽然打開,朝陽還未展露它最為熾熱的溫度,隻是那麼清凌凌一捧光線鋪來光可鑑人的地面,幾名道士進來先朝商絨行禮,隨即便去添殿中的油燈。
而商絨趁此機會,看清殿外一名人事不知的宮娥被幾名匆匆趕來的宦官抬走,剩下的那些宮娥一個個面色蒼白,眼眶發紅,一身夏衫也是皺皺巴巴的,形容疲憊。
商絨知道,她們是專採露水的宮娥。
“她昨夜便在發熱,還有其他幾位姐妹也生著病,還請大真人放她們歇息幾日吧……”一名宮娥眼淚漣漣,屈膝朝那位在高臺上打坐的凌霜大真人跪拜。
“不過是採些露水,怎麼你們這些奴婢如此嬌貴?”一名身著灰藍道袍的年輕道士豎起眉,“生了病也不知找醫官?耽誤了陛下與公主用茶,你們有幾個腦袋賠?”
那宮娥跪得筆直的身子軟下去,神情灰敗,臉頰的淚痕也幹了,她微紅的雙眼輕抬,看著那凌霜大真人袍角不沾塵的在風中微蕩,而另一邊那殿門裡,那位身著雪緞纏銀鶴紋衣裙的公主,烏黑的發髻,霜花釵環點綴其間,那一張清瘦卻依舊不食煙火般美得驚人的臉,教人看了,就知她生來便高高在上。
宮娥壓下眼底酸楚悲憤,下墜的淚珠滴答,她在地磚縫隙裡發現一片枯黃的花瓣,那才是她們這些人終將領受的宿命。
商絨已不是第一回 得見這般怯懦,卻又忍不住泄露怨憤的眼神。
手中端的茶碗似乎越來越重,然而身前的小道童卻還在催促她趕緊飲茶。
“公主。”
那年輕的道士進來,見公主站在那裡並未專心祈福,手中又還端著那茶遲遲不飲,便垂首恭敬道:“公主,這茶若過了時辰,便會失了它的效用,陛下所賜,還望公主珍惜。”
而商絨仍在看殿外那些宮娥,她忽然道:“去請太醫院的醫官為她們診治。”
“這……”
那道士抬頭。
“今日我不想飲茶。”
商絨脫口而出,對上四方驚疑的視線,她的眼睫微動,隨即將那碗茶塞入小道童手中,又喚門外的女婢:“鶴紫。”
鶴紫聽見公主的呼喚轉過身來,卻不敢進殿,隻因兩旁有女道士攔著。
“公主……”
那青年道士才要說些什麼,卻對上公主的目光,聲音戛然而止。
“我身體不適,你們也要攔嗎?”商絨扶著胸口,輕皺起眉。
青年道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隻見那小公主卻已繞過小道童,那些殿門處的女道士不敢觸碰公主,男道士更不敢接近,他們便也隻能這般眼睜睜的,瞧著那小公主被鶴紫扶著離開。
“大真人……”
那青年道士小心翼翼的,到玉臺底下喚。
臺上的凌霜大真人睜開眼。
“大真人,公主她尚未祈福完畢便離開了。”青年道士擦了擦額角的汗意,稟報道。
什麼?
凌霜大真人皺起眉,他側過臉一望,果然瞧見那身姿纖瘦的小公主被身邊的女婢攙扶著往摘星臺下去。
純靈宮作為商絨的寢宮,昔年初建時淳聖帝便下旨要造出世外仙宮的模樣,於是純靈宮便是禁宮裡唯一一處仿造古畫仙園建造的地方,有山石林木,水閣亭臺。
主殿後便是一片崎嶇石壁,葳蕤山林,倒也好藏身,第十五在兩樹之間才用麻繩編了個吊床,還沒躺上去試試,便先被折竹強佔。
“你怎麼還不出宮去?今日那位殿下不是要出去?你正好出去。”第十五沒好氣地說。
這裡雖有山石林木,卻仍被朱紅宮牆圍困其間,不過是人為造出的山景,他們自然也無法輕松出宮。
“等一會兒。”
折竹在吊床上搖來晃去。
“等什麼?”第十五打開折扇,倚靠在樹上,“你那小公主不是去清醮了?聽說清醮要大半日。”
“我和她說過,若她午時前不回來,我便去找她。”
折竹手臂抵在眼前,擋住了林間疏落的諸般碎光。
“這禁宮是她的家,可不是你的家,你哪裡是要去找她,分明是嚇唬她。”第十五失笑。
“她過慣了讓別人歡喜,自己委屈的日子,”
折竹的眉眼都掩於他手臂下,吊床晃動,他烏濃的發尾也隨之晃動,“可我才不管旁人,我隻要她開心。”
“小十七,”
第十五收斂了些笑意,“即便是對待喜歡的人,你也該給自己留些餘地,我早與你說過,她是公主,要什麼沒有?你何必要將自己所有的地契與錢庫的鑰匙都給她?她又用不上。”
“你不是說,用不用得上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嗎?”折竹放下手臂,略微適應了一下眼前的光線,有些不滿於第十五前後的言行不一。
“你知道成親是什麼?”
第十五與他說那些話的時候原本也沒想過他竟真的會將自己所有的東西都給那小公主。
“我又不是沒見過別人成親。”
折竹懶得看他。
第十五實在不知自己該再說些什麼,他揉著眉心笑出聲,心知這少年從來便是不一樣的,他從來不將公主的身份放在心上,也不將這禁宮的兇險放在心上,他隻在乎他的喜歡。
“你放心,如今你我是一路人,你不在宮中的時候,我一定會替你守好她,”第十五把玩著扇墜,秀雅的面容浸滿笑意,“但小十七你別忘了,你若見到陳如鏡,便要幫我問清我父親的去向。”
陳如鏡便是六年前與妙善道士約好在玉京相見的那位舊友。
“嗯。”
折竹漫不經心地應一聲,摸著掌中的銀葉,琢磨著該扎哪棵樹上的蟲子玩兒,但忽然間,他聽見推窗的聲音。
驀地抬眼。
那衫裙雪白泛光的小公主正在朱紅窗棂內張望,那樣一雙眼睛在四下搜尋,卻遲遲望不見藏在濃密樹蔭底下的他。
第十五眼見著躺在吊床上的懶散少年一下起身,他腳下借著樹幹的力一躍,足尖輕點麻繩吊床,身姿輕盈地掠出林梢。
窗內的商絨後退兩步,被忽然出現的少年嚇了一跳。
他窄緊的腰身間銀蛇軟劍粼粼泛光,清亮的眸子微彎起些弧度,輕松坐在窗棂上,似笑非笑:“那麼怕我去找你啊?”
商絨是跑回來的,她腦海裡滿是那些宮娥既膽怯又怨憤的眼神,那些目光將她的整顆心都壓得很重,此時她滿鬢是汗,看著他卻覺心中仿佛終於安定了一些。
“怎麼了?”
折竹發覺她有些不對勁。
“我先逃了早課,又逃了清醮,大真人一定很生氣。”她走到他的面前。
“後悔了?”
折竹問她。
商絨搖頭:“我隻是在想,即便我不聽話,也什麼都改變不了。”
她無法改變採露宮娥或病或死的命運,她唯一能夠反抗的,也不過是不喝那一盞神清永益茶。
“你改變不了的事,原本就不是你造成的。”
折竹的嗓音沉靜。
商絨聞言,抬起頭與他相視。
日光裡,少年的面容白皙又明淨,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說:“你等我回來,我給你帶牽絲傀儡,我們一起玩兒。”
“你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