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抽泣著,“其實我心裡卻很想很想你來,我怕我的這一輩子這樣長,可是沒有一天能再見到你,我看到你的時候就在想,再也沒有比你來到我身邊更幸運的事了……”
哪怕這是不能長久的夢,她也心甘沉溺。
好像他在身邊一刻,自由這兩個字便離她很近。
“你給我買的東西,為我贏的曇花燈都沒有了……”
她哽咽的聲音裡是藏不住的委屈。
“沒關系,”
他輕拍她的後背,說,“那些東西,我還可以再給你。”
商絨勉強收拾好心緒,在他懷裡沒有抬頭,“你的家底都給了我,你又拿什麼給我買?”
折竹抿唇。
隔了會兒才說:“我給你的,是我買的房子和放在那些地方的錢,我尚有一些存在票號中的餘錢傍身。”
他還是聽了第十五的話,留了一點私房錢。
畢竟,他總是會忍不住給她和自己買東西。
“你好像有很多房子。”
商絨想起自己方才摸到的那厚厚一疊地契。
“嗯,以前我自己出去玩兒,能帶在身上的,不能帶在身上的,我都會買,”
折竹的聲音流露出他這個年紀獨有的少年意氣,“天南海北,哪裡都有我的容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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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當初說有地方藏她,並不是在騙她。
這世間沒有他的來處,但四海之內,卻處處都可以是他的家。
可他卻將他所有的家,眼也不眨的都給了她。
他滿懷都是微苦的藥味,商絨想起來雨夜裡她雙手沾滿的血:“你是為什麼受的傷?”
“栉風樓有規矩,要脫離栉風樓便要領受樓中戒鞭。”
折竹也不隱瞞。
哪知他話音才落,便察覺懷中的姑娘要起身,他立即拉住她:“做什麼?”
“去點燈,你給我看看。”
商絨不知戒鞭的滋味,也始終惦記著那夜少年不肯讓她幫他上藥。
“你摸黑點燈就不怕蠟油燙得你手疼?”
折竹說著想按下她的肩,摸到的卻是她的臉,那麼柔軟細膩,他停頓片刻,手指如含羞草般蜷縮一下,卻故作平靜地挪開,轉而扶住她的後頸,迫使她躺下來。
“沒什麼好看的,我又不會疼。”
他說。
“你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自己找這樣的罪受?”
商絨的側臉壓在軟枕上。
“玉京的是非,栉風樓一向不願多加沾惹,我若還在樓中,便不能來玉京。”
他在黑暗裡望著她的方向:“可是簌簌,我有必須要來玉京的理由。”
“我要來看你,也要找到當年我師父身死的真相。”
蜀青造相堂那一批財寶的消息是何人放出的,幾派圍攻栉風樓,折竹潛入他們之中時,便發現了些端倪。
“你的師父?”
商絨是第一次聽他提起他原來還有一位師父。
“嗯。”
折竹提起他,語氣也沒有多少波瀾:“我一出生便不知被誰丟了,是他撿到我,養我長大,教我武功,但六年前,他孤身到玉京赴舊友之約,卻不知因何而身受重傷,那時我在業州神溪山中住,他從玉京歸來時,便已經無藥可治。”
“他臨終前,不許我來玉京,也不許我過問他的死因,”折竹的後腦枕在自己的一隻手臂上,“但前不久我發覺他那位原本在幾年前辭世的舊友好像還活著。”
一個死去多年的人,難道還能借屍還魂不成?
“你師父一定是很好的人吧?”
商絨輕聲問。
折竹從沒聽人問過他這樣的話,他倒也認真地思量片刻,隨即“嗯”了一聲:“除了有些啰嗦,時常喝酒喝得爛醉如泥,不愛幹淨,做飯難吃之外,倒也尚可。”
“所以你明明不能飲酒,卻總要掛個玉葫蘆在身上,是因為他嗎?”商絨想起那隻玉葫蘆。
折竹起初靜默一瞬,片刻,他輕笑一聲:“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啊?”
“他總與我說酒是世上最好的滋味,”
折竹半垂下眼簾,嗓音越發平淡,“他說得太多,我聽得太煩,但有時,也會好奇。”
即便他不說,商絨也知道,他的好奇實則源於想念。
那是他在世上唯一沒有血緣卻有親情的人。
長夜漫漫,唯有蟬聲不知疲倦。
商絨也不知是何時閉起眼睛,沉沉入睡的,這一夜,她夢中沒有枉死的冤魂,沒有被鐵索扼住咽喉的自己。
那是蜀青的燈會,有一隻烏蓬小船。
她在船上枕臂看煙花,身側有少年替她挽起被河水浸湿的衣袖。
翌日天還才亮了不久,鶴紫便進殿來,小心翼翼地將公主喚醒。
商絨醒來發覺自己竟已不在那張羅漢榻上,而是在自己的床上,她四下望了望,也不知折竹是何時離開的。
陸陸續續有宮娥進來服侍公主更衣洗漱,鶴紫並未備早膳,隻對公主道:“大真人要來與公主講經打坐。”
以往大真人每每來教公主道學,或打坐時,公主便不能用早膳,至多隻能飲些花露茶。
大真人說,如此方能氣清而神靜。
商絨早已習慣,洗漱穿衣完畢,她便端坐在蒲團上,點香淨手。
不多時,凌霜大真人便攜三兩道童悠然而至,殿門大開,道童與鶴紫等宮娥都守在門口。
“大真人。”
商絨坐在案前,低喚。
凌霜大真人俯首,向她見禮:“公主。”
他一身道袍嚴整,五官端正,眉眼清正而溫和,在商絨對面的蒲團上,盤腿而坐,將拂塵輕放到一側。
“公主在外,可有沾惹俗世濁物?”
凌霜大真人狀似不經意地問起。
商絨垂著眼,搖頭:“未曾。”
“如此甚好。”
凌霜大真人也不說信與不信,他隻略略牽唇,隨即便將手中的道經翻開來。
都是些商絨自小熟記於心的東西,凌霜大真人也不過是不緊不慢地與她講一些其中的緣法。
商絨靜默地聽著,終於等到凌霜大真人口幹舌燥之際,她尋得機會開口:“大真人,《丹神玄都經》可還在皇伯父那裡?”
凌霜大真人端著茶碗,乍聽得她這話,眼眉便浸出些笑意,他頷首,道:“的確還在陛下手中,公主可是想一觀?”
商絨點頭。
“《丹神玄都經》於公主而言尚且太過晦澀,它囊括了算學,星象與陰陽五行,有多少種排列組合的解法,便有多少種道法的演化,若單單隻是逐字逐句地去讀,是讀不通的,”凌霜大真人抿了一口茶才將茶碗擱下,又對她道,“它的妙處便在於它有非常人能拆解的謎,常看常新,也是因此,陛下才會對它尤其鍾愛。”
商絨聽他這番話,便知這《丹神玄都經》是不能讓他去問皇伯父要的,便是她親口向皇伯父去要,隻怕也有些困難。
道學講畢,凌霜大真人便背對她打坐。
案前的香爐裡香霧繚繞,商絨閉著眼打坐,心裡卻並不能如往常一般平靜無痕,她甚至有些不能忍受腹中的飢餓。
忽的,
她感覺自己的後背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
睜開眼,她轉過臉,殿外鶴紫等人都一言不發地垂首站在兩側,並未往殿中看,商絨正欲回頭,卻見內殿的那道簾子裡飛出來一顆葡萄。
她看見那顆飛來的葡萄打在了凌霜大真人的後背。
商絨雙眼瞪大。
凌霜大真人果真動了,他睜眼,回過頭來,先是對上那小公主愕然的雙眸,隨即又去看她案前水晶盞中的葡萄。
“對不起大真人,我……我有點餓,葡萄沒拿穩。”
商絨匆匆忙忙地抗下事端。
“貧道知曉公主在外受了苦,一定不能向在宮中這般清淨自得,但公主須知,所謂動心忍性,方能增益自身所不能。”
凌霜大真人審視著她,溫聲道。
“我知道了。”
商絨點頭,見他又轉過身去,方才松了一口氣。
但她偷偷的回頭,在那道卷紗簾內隱約望見一道颀長的身影,她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
她看見少年的手伸出,他修長的雙指捏住的雪白紙張上寫著一行墨黑的大字:
“讓他走,否則繼續。”
商絨看見他的手收回簾內又再伸出,舒展的手掌裡靜躺著幾顆渾圓的紫葡萄,眼見他手腕一轉,葡萄變作一枚尖銳纖薄的銀葉,他作勢便要拋出,商絨驚慌之下脫口而出:“大真人我身體不適,您今日先請回吧!”
凌霜大真人聞言,睜開雙眼。
商絨看見簾內的那道身影消失,她終於松了一口氣,回頭正見凌霜大真人轉身,那一雙眼睛盯住她。
他像是詫異似的。
總覺的今日的明月公主有些不一樣,以往,她是絕不會如此的。
但見她額上有細汗,臉色還有些蒼白,他開口:“公主無礙吧?”
“有礙。”
她垂著眼,生怕簾內的少年被人發現。
凌霜大真人被她這句話一堵,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再說,以往這小公主即便是哪裡不適,她也多半會一聲不吭地忍著將早課做完,從不會有半分懈怠。
但她既說了這樣的話,凌霜大真人便也不好再留,他起身督促了幾句課業,又要她珍重身體,便帶著幾個道童去了。
商絨來不及擦額上的汗,端了案上的茶碗喝了一口,便讓鶴紫關上門,隻說自己要睡一覺,不許任何人進殿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