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嘉。”
賀仲亭在淳聖帝身邊多年,他自有一番察言觀色的功夫,何況眼前的賀星錦是他自己的兒子:“為父左思右想,還是要提醒你一句。”
“父親請說。”
“她是攜異象出生的公主,當初凌霜大真人曾言,她身系大燕國運,生來是高懸的明月,而非俗塵的凡胎,她自出生起,便注定此生不能與人成婚。”
賀仲亭深深地看著面前這青年,自他將公主從蜀青帶回後,賀仲亭便已經隱約察覺出了些東西。
賀星錦一怔,隨即沉聲道:“兒子知道。”
他不欲再在房中待,怕賀仲亭再說些什麼來擾亂他的心緒,但走到房門處,他又忽然停下:“父親放心,您所擔心之事絕不會發生。”
“隻是,”
他抬起頭,夏夜的蟬鳴聒噪入耳,他想起南州雪地裡側翻的馬車,又思及蜀青的那場暴雨,那位小公主坐在馬車裡,蒼白的臉,哭紅的眼眶。
他終究還是未能將公主並非被擄,而是出逃的事實告知賀仲亭,他隻盯著檐下微晃的燈籠,說:“父親也信那番箴言嗎?”
“我如何想並不重要,凌霄衛是陛下耳目,陛下要信,你我便不得不信。”
賀仲亭凝視他的背影,輕嘆一聲:
“子嘉,今年,我便讓你母親替你議親吧。”
——
商絨在摘星臺住了幾日,凌霜大真人每隔兩日進宮來與她講經,她的案上又開始堆起青詞與道經。
為討淳聖帝歡心而信道的朝臣多,皇族中人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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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絨在其間找出來一頁熟悉的字痕,她盯著看了片刻,卻不再像以往那般每一回都先行抄寫他進獻的東西。
當日夜闖純靈宮的種種線索皆指向二皇子,縱然賀氏父子心中尚有疑慮,但淳聖帝問得急,賀仲亭便隻好將手中現有的證據都上呈到御前。
淳聖帝氣得不輕,正欲懲治,那邊卻傳來二皇子受驚暈厥的消息,太醫去了好些個,最終淳聖帝大手一揮,將其送入他母親宮中,母子兩個一塊兒禁足。
商絨才回到純靈宮便得知了這消息,她在案前坐著,想起那夜少年對她說:“今夜不論發生什麼,你都不必在意。”
窗外熾陽高照,烤幹了清晨的薄霧。
商絨靜不下心抄寫任何東西,她時不時總要往外面看上一眼。
午時,夢石照例提著食盒過來,鶴紫退出殿外去,立在外頭的一名宮娥忙拉住她的手,低聲說:“鶴紫姐姐,大殿下帶了好多侍衛來,都守在外頭。”
侍衛?
鶴紫不禁回過頭,瞧了一眼合上的房門。
“這事是我的主意,我都聽說了,你才回宮,那位胡貴妃便上門為難於你,”夢石將飯菜擺上桌,“你也不必擔心什麼,即便我不整他們母子,他們如今見我回來,也定不會與我和和氣氣相處。”
此前是兩方勢力在朝中博弈,如今他一出現也不知打亂了多少人心中的棋局,為了個太子之位,他與那幾位皇子之間,便不可能兄友弟恭。
夢石說著,又對面前的小姑娘笑了笑:“雖是在這樣的地方,但我們三人也總算是還在一處。”
隨後,他在她懵懂的眼神中站起身,道:“我已向他請旨,由我安排了一些侍衛來護衛純靈宮,他們隻在宮門處,不會往這邊來,隻有暗衛藏得近些。”
商絨還來不及問些什麼,他已匆匆邁步往殿外去。
殿門開了又合上,熾盛的一片影子湧入殿內又頃刻消失。
她捏著筷子,盯著桌上擺著的兩隻空空的小碗,朱紅窗棂擋不住外面的蟬鳴聒噪,即便有幾個年輕的宦官在庭內的樹蔭底下捉蟬,那聲音依舊此起彼伏。
細微的響動傳來,她瞬間放下筷子,起身跑到那道面向山壁的窗前,她迫不及待地打開窗,強烈的光線照在山石上,稀疏的幾根竹在其間投下陰影,她四下張望了片刻,眼睛半垂下去,逐漸流露幾分失落。
蟬鳴更盛,日光有些刺眼。
她轉過身走出兩步,卻聽身後傳來一道清爽的,含笑的嗓音:
“找我啊?”
她一回頭,滿窗明光落來,那黑衣少年輕松從屋頂翻身下來,坐在窗棂上,一雙漆黑的眸子裡光斑漾漾,眼尾的那顆小痣惹眼。
“過來。”
他朝她勾勾手指。
商絨立即乖乖地走到他的面前去,卻不防他忽然伸手來將她抱到自己身邊坐著,她雙腿離地,裙擺被輕風牽動。
折竹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遞給她。
商絨接過來,發現裡面是夾雜著蜜餞碎果肉的酥餅,每一塊都是完整的,沒有一點碎掉的。
“你們玉京的東西,的確很不一樣。”
折竹臉色仍然是蒼白的,唇上也沒有多少血色,但他的心情看起來卻十分的好。
商絨不說話,隻是望著他。
漫漫日光裡,少年迎著她的目光:“你不高興嗎?”
“什麼?”
商絨聽見他的聲音才回神。
“你可以每天都見到我了。”
他揚著眉,說。
少年眼中的炙熱猶如照在粼波上的浮光般,商絨的臉頰紅透,連忙躲開他的視線。
可她一點兒也舍不得他眼睛裡清亮的光暗淡下去,她逼迫自己向他袒露心跡,緊抿的唇縫松了松,她捏著油紙包,小聲說:“高興。”
夢石帶來的飯菜是商絨與折竹兩個人吃光的,沒一會兒夢石身邊的女婢便來純靈宮中帶走了食盒。
鶴紫不知公主為何忽然要在殿中放一張羅漢榻,但她一心指望公主能夠高興,便忙喚宮內的宦官去找了來,黃昏時便在殿中安放妥當。
天色暗淡下來,鶴紫在殿中點了燈,聽見公主不要她在近前守夜,她有些遲疑:“公主……”
商絨朝她搖頭:“去吧。”
鶴紫拗不過,隻好出去守著。
夜深人靜,唯蟬鳴不止。
商絨將那扇窗打開,也不知等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在那張羅漢榻上睡著了。
直到有一隻手捏住她的臉頰。
她迷茫地睜開眼。
少年的烏發還有些湿潤,他身上帶著些微苦的藥味,他的嗓音很輕:“不是說替我準備的嗎?怎麼你在這兒睡了?”
商絨困意極濃,她想也不想,側身往裡面挪了挪。
少年纖長的睫毛微動,驚愕地看著她忽然讓出來的一半位置。
“你……”
他竟有點臉紅。
她昏昏欲睡看不清他臉頰的薄紅,沒一會兒她的眼皮壓下去,並不知坐在床沿的少年在心內糾結了好久成親前究竟可不可以睡一張榻。
可是他看著她。
看著她腕上雪白的細布。
不那麼安靜的夏夜,少年輕捏她的臉頰。
商絨勉強睜起眼,卻見他不知在自己的外袍的暗袋裡翻找些什麼,她裹著睡意的聲音又軟又輕:“折竹?”
他“嗯”了一聲,終於將衣裳裡藏的所有的地契與鑰匙都找了出來,他一股腦兒地塞到她手中。
“這是什麼?”商絨還沒看清那些東西。
少年將外袍扔到一邊,掌風熄滅了不遠處的燭燈,滿室黑暗中,商絨隻聽到窸窣的衣料聲響,緊接著,身畔好似有人躺下來。
隔了會兒,她聽見他泠泠的,悅耳的嗓音:
“我全部的家當。”
第57章 多幸運
“你給我做什麼?”
穿透窗紗的幽微光線被擋在絹紗簾外, 內殿裡漆黑一片,商絨摸著手中的地契與鑰匙,側過臉循著他的方向, 輕聲開口。
可他不說話, 隱在黑暗裡,悄無聲息。
“我在這裡其實本用不上這些,”商絨的睡意消去了一些,“你給了我,若來日你離開這裡, 又用什麼傍身?”
她知道,他最喜歡買一些好吃的, 好玩的。
“有道理啊。”
殿外仍有宮娥在守夜, 於是少年的聲音壓得極低:“那我隻好帶著你一塊兒離開了。”
他的聲音很近,但商絨感覺得到,縱然此時躺在一張榻上, 少年與她之間也仍隔著一段距離。
她聽見他的話, 握著那些地契鑰匙的手指不由收緊。
夏夜太漆黑, 她一點兒也看不清他的臉, 好多被她習慣性藏在心底的東西因他的這樣一句話而溫瀾潮生。
“折竹。”
她在黑夜裡睜著眼:“我身上背負太多人的性命, 我受困於心, 無法自釋, 也不敢自釋。”
這一生, 她都忘不了薛淡霜。
“大真人對我說, 我是攜異象降生的公主, 是護佑大燕國運的祥瑞, 可我不明白, 國運若在我身, 為何清流恨我,為何生民怨我,又為何……我不殺薛氏,薛氏滿門卻皆要因我而死。”
“我不是母親心中所期望的模樣,也辜負了淡霜姐姐的真心陪伴,”她心甘情願地向他敞開心扉,認認真真地對他說,“這樣的我,其實並不值得你如此相待。”
生來便被賦予皎潔尊貴之身份的人,實則心中自卑到連面對身邊這少年一腔熾熱純真的心思也不敢。
“你是不是什麼祥瑞,與我何幹?”
少年靜默許久,才出聲。
“這世上因我而死的人多了,可他們都是我親手殺的,”他的嗓音透著某種超乎尋常的冷靜,“你的手分明沒沾過別人的血,怎麼卻要沾上自己的血才肯罷休?”
他這樣敏銳聰慧的少年,如何會發現不了呢?商絨知道,自己不過是在掩耳盜鈴。
她害怕他問起,怕他觸碰她最難堪的心事。
他竟然都懂。
鼻尖的酸澀逼得她喉嚨發緊,眼眶湿潤起來,她將手中的東西放到一旁,像是跨越一條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銀河鴻溝般,她在蟬鳴翻沸的夏夜,於眼前這一片漆黑中,摸索著到了他的懷裡。
少年原本就拘謹地睡在床沿,不防她忽然接近,他反應極快地一手撐在床沿,才不至於因她忽然的擁抱而掉下床。
“……簌簌?”
察覺到她的眼淚落在他的頸間,折竹的眼睫垂下。
“我跟夢石叔叔說不讓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