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集》。”
商絨如實說道。
折竹微微挑眉,倒也沒再接什麼話,隻從面前的油紙袋裡摸出一塊熱騰騰的芡實糕來咬了一口,見她還乖乖地坐著,動也不動,才道,“不吃嗎?”
他輕抬下颌,“這些都是你的。”
事實上,商絨早就餓了,從晨起到此時她也不過才喝了兩盞冷茶,順著縷縷散出的熱煙帶著芡實糕的香氣,她的喉嚨不自覺地吞咽一下,伸手從中摸出一塊來,她也沒忘對他說一聲:“謝謝。”
他一向很會買吃的和玩兒的,就連這塊芡實糕也是又甜又糯,松軟彈牙。
桌上的油紙袋裡,除了芡實糕還有嘗起來不算太甜的蜜餞,酸甜適中的糖葫蘆,顆顆飽滿的幹果,以及裹了黃豆粉的紅糖糍粑。
夜裡熄滅的風爐又添上了炭,燒得緋紅發亮,折竹手握的茶碗中浮出熱霧來,他盯著對面正小口吃糕點的小姑娘,忽而手指沾了一旁的冷水在桌上寫下兩字。
木泥。
商絨盯著那兩字,片刻也沒再咬一口手中的糕點。
折竹指節一屈,輕敲桌面,眉眼微抬,“看來你知道。”
“在玉京時,我曾聽宮……”
商絨話說半句,她一頓,抬首迎上他的目光,而後才又接著說,“我曾聽觀中其他人說起過,常有些權貴人家在宅中豢養‘木泥’。”
“木泥一般都是女子,一些篤信玄風的貴人既要清淨修行又舍不下紅塵百味,便買來女童在家中一直養著,作為貴人的替身,替其擋下災厄。”
這已算得是玉京高門裡的秘聞,若非是去年朝中鬧出來一樁案子,宮中沸沸揚揚傳了一陣兒,商絨也不會知曉這世間還有什麼木泥。
“替人承受災厄,身如腐木塵泥,”折竹無甚興味地嗤笑,“他們倒極會取些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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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這裡也有人豢養木泥?”商絨隱約覺得,他忽然問起木泥,隻怕還與昨夜遇見的那個神秘人有關。
折竹慢飲一口熱茶,卻道,“那人要我救的,是一個名為夢石的道士,聽人說,他出自汀州名觀——白玉紫昌宮。”
白玉紫昌這四字商絨可一點兒也不陌生,她怔了一瞬,又立即問,“既是道士,那他又是犯了什麼死罪?在大燕,道士最重的罪責也不過是流放,絕不至死。”
“他半路還俗與人成親,妻子卻早逝,後來他帶著一個女兒再次出家,成了替人畫符做法事的遊方道士,六個月前他落腳容州,女兒在此地走失。”
商絨聽他這話,便反應過來,“他的女兒被人賣作木泥了?”
木泥原隻是玉京高門中見不得光的玩物,也許是鬧上朝野的那一樁案子使得此事不如往常隱秘,從玉京到這容州也不過一年的光景,如此風氣在這些荒唐奢靡之輩中倒是傳得快極了。
折竹淡應一聲,擱下茶碗,“買下他女兒的便是容州的富戶孫氏,孫氏待道士一向大方,待他佯裝打秋風的道士上門時他女兒已經死了,故而他以進獻仙丹為名再入孫府,當夜暴起連殺三人。”
商絨聞言,驚得握著茶碗忘了喝,片刻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即便如此,依照大燕的律法,他應該也不會被處以死刑。”
當今的淳聖帝對道士的優待遠不止於此。
折竹神情淡薄,日光映照於他白皙的側臉,更襯出他眼睑下方一片倦怠的淺青,“孫氏的長房是晉遠都轉運使,請人在無極司的籍冊上劃去一人也不是什麼難事。”
為避免更多人舍棄凡俗致使修道者眾,淳聖帝為大燕道士特設官署——無極司,各地建道觀都須無極司允準,而有師從的正陽道士全由地方記錄在冊送至無極司,如此才算名正言順。
為遏制道士泛濫,無極司有著極為嚴苛的核驗規矩,故而在大燕,要成為道士也並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夢石之名被劃去,就意味著,他如今身上不但擔了人命官司,還有一個假冒道士的罪名。
“所以那個人才要你去劫獄。”
商絨恍悟,是因孫氏背靠晉遠都轉運使這棵大樹,道士夢石的死罪被板上釘釘,所以那人才想出劫獄的法子。
她捧起茶碗來,想了想,說,“也不知他與那位夢石道士到底是什麼關系,竟令他身為官府中人,也甘冒獲罪的風險謀劃劫獄。”
“很有趣是嗎?”
折竹的眼睛彎起笑弧,漫不經心。
商絨抬頭,正見少年站起身來,腰間薄刃擦著躞蹀帶的金扣發出“噌”的聲響,他隨手將軟劍扔到桌上,單手繞到腰後解開躞蹀帶,於是玄黑的衣袍寬松許多,他大約倦極,閉了閉眼,嗓音裡透了些懶散,“我睡會兒。”
商絨看著他轉身走到那道屏風後,沒一會兒,那件黑袍便一下搭上了屏風,隨即他往榻上一躺,扯來被子便不動了。
她站起身繞過屏風,走到他的榻前。
“折竹。”
她喚。
他懶得應,也沒睜眼。
“你真的要管這樁事嗎?”她蹲下身,雙手撐在他的床沿,“那是牢獄,我聽說,裡外是有很多官差的。”
折竹睜眼,側過臉看向她,“你的闲事,我不也管了?”
商絨愣了一瞬。
而折竹不再看她,又閉起眼睛,他的嗓音裡夾雜著他滿不在乎的冷淡情緒,“人生在世,樂子都是自己找的,死也是。”
商絨呆坐在他榻前的木腳踏上,一時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說他自己,還是在說她。
道士夢石在四日後處斬,折竹竟也安安穩穩地玩了三日,白日聽書看戲,遊船吃酒,晚上消夜賞雪,看傀儡戲。
商絨也因此被迫得見高高宮牆之外屬於尋常百姓的日夜消遣。
第四日夜,商絨坐在高檐脊線之上,她懷抱著一個包袱,腳下踩著瓦片,動也不敢多動,穿巷過街的凜風吹得她烏黑的長發隨風而動,她不安地抬頭看向身側的少年,“折竹……”
“今夜事成,你我便要立即離開容州,客棧不是久留之地,所以你隻能在這裡等我。”折竹扯下腰間小小的玉葫蘆來抿一口酒,隨手將一隻油紙袋遞給她。
商絨接來,發現裡頭是一塊炙牛肉,胡人的香辛料味道極香,即使指腹隔著油紙袋被燙得有些拿不住,她也沒舍得松手。
今夜月輝盛大,銀白一片的光影灑落檐上,映照一簇又一簇的積雪晶瑩閃爍,少年半垂眼睫,陰影遮掩他眼底諸般情緒。
商絨正低頭小口小口地吃炙牛肉,卻忽見少年骨節漂亮的手遞來一根碧綠細草,她一頓,輕抬眼簾望向他。
“玩嗎?”
他似百無聊賴。
“什麼?”
商絨呆愣愣的,不知他遞來這根草是何意。
折竹的臥蠶弧度更深,他輕聲笑,“看來你們星羅觀中人除了抄寫道經青詞,煉些破丹藥,便沒什麼樂趣了。”
聽他提及星羅觀,商絨有些不自然,她模糊地應了一聲,也不再說話了。
待少年將那細草塞入她掌中,她將那一包炙牛肉放到一旁,聽見他說,“這是鬥草,誰的草最先折斷,就算誰輸。”
商絨觸摸細草,它果然柔韌,下一瞬,少年溫熱的手掌握住她的手,指引著她以兩手捏住草葉的兩端。
她的渾身僵硬,盯著他的手指片刻,心裡想的卻是,他今日似乎並沒有在劍柄塗上那奇怪的草汁。
“你若贏了,我身上的糖丸都歸你。”
折竹捏住草葉首尾,他的語氣悠然。
商絨原本在看兩根交織的草葉,但聽見他的聲音,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這一瞬,她感受到他手指用力,於是她被動地匆忙拉拽。
草葉應聲而斷,頃刻間勝負已分。
許是因她不得要領,用力過猛,她的草葉斷作兩截,她也因此而身體不受控地後仰。
寒風盈滿口鼻,商絨下意識地抓住了少年的衣襟,與此同時,他的手也迅速地扶住了她的後腰。
月亮的清輝浸潤在少年烏濃的發上,他在這樣冷冷清清的光色裡,一雙眸子猶如點漆,盈滿波光。
少年的鼻息帶有浸雪的竹葉清香,商絨後怕似的,滿臉驚慌地望著他,卻不防他手指伸來,將一顆東西塞入她嘴裡。
甜甜的,涼涼的滋味在舌尖綻開。
她滿耳是風,卻仍聽見他隱含笑意的嗓音:
“念你是第一回 ,你輸了,我也讓你。”
第15章 五十金
商絨終於明白,折竹口中的“玩”並非單指玩樂賞景。
隻要他興之所至,救人是玩,殺人是玩,劫獄——也是玩。
斷作兩截的細草還在掌中,商絨裹緊了身上的兩件披風,兜帽的絨毛邊被風吹得輕拂她的臉頰,有點痒痒的。
炙牛肉已冷了許多,她咬了一口,側過臉去看身旁空空的位置,原本坐在這裡的少年將一整瓶糖丸扔給她之後,便掠風而去,隱入漆黑的夜色消失不見。
街市上的燈籠已經滅了大半,高高的屋頂上,商絨下巴抵在懷裡的包袱上,像一隻藏在夜色裡,蜷縮身體的貓。
與此同時,容州城牢獄對面昏暗不清的窄巷裡,頭戴鬥笠,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倚靠磚牆,隨意地打量著緊閉的牢門。
“小公子,你且放心,我必不讓你白幫我的忙,此事若能成,我必奉上五十金。”面容粗糙的男人隱在這片暗沉沉的陰影裡,聲音因刻意壓低而有些啞。
“五十金?”
少年抬首,鬥笠下,那張白皙的面容顯露分明。
“小公子可是不滿意?”
男人審視面前這少年,語氣頗添幾分意味,“其實價錢還可以再商量,但前提是小公子您能順利將人救出。”
少年一縷烏發在側臉微蕩,他的眉眼清傲冷淡,聞聲也不過扯唇,“足夠了。”
他也沒什麼耐心再多說,俯身提來盛裝酒菜的籃子,邁著輕緩的步履從這黑乎乎的長巷走入一片橙黃的燈影裡。
守在牢獄大門的官差冷得來回跺腳,一人搓著手才轉過身來,便瞧見有人朝這邊走來。
待那人走近,他們便上前將人攔下,為首的官差肅著臉問,“做什麼的?”
紛紛細雪在燈火裡粒粒分明,少年擦過臉頰的手掌放下來,他原本白皙的膚色變得暗沉許多,昏暗的光線裡,鬥笠的陰影半遮他的面容,“我是明日午時就要行刑的死囚張勇的親弟,特來送他最後一程。”
年輕的官差接過他遞來的條子一看,上面的確有衙門的朱砂印,他再抬頭將這說起話來怯生生的少年打量一番。
少年像是才反應過來似的,手忙腳亂地從懷裡掏出來一枚錢袋遞給他,“還請行個方便。”
官差掂了掂手中的錢袋,這才滿意地朝身後喊:“開門!”
沉重的大門徐徐打開,裡頭點綴的燈火鱗次栉比,那光影映入鬥笠下,照見少年一雙冷沉沉的眼睛。
一名牢頭大剌剌地邁步,打著哈欠領著他往裡走,“張勇沒媳婦兒麼?怎麼來的是你?”
“改嫁了。”
少年言語淡淡。
越往裡走,牢獄裡潮湿的,腥臭的味道越發濃厚,那牢頭聽了他這話便一下回過頭來看向用手掩住口鼻的少年,隨即搖了搖頭,繼續朝前走,“人還沒死呢就急著改嫁,真是世風日下。”
“聽說,明日與我哥一同處斬的,還有一人?”少年狀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
“對,有個假冒道士的,”那牢頭雙手背在身後,一邊走一邊道,“你哥哥殺了一個人,他可是殺了三個呢。”
“他就關在你哥隔壁,今早鬧過一回自殺,幸好發現得及時,大人讓人給他灌了碗藥,隻怕要睡到明日法場上砍頭時才醒。”
“是嗎?”
少年的語氣平靜無波。
“張勇,你弟弟來送你了!”
牢頭忽然在一道牢門前停下來,朝裡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