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絨抬頭望他,卻不防他忽然轉過身來,伸手攬過她的腰,燈籠頓時從她手中跌落在地上燃燒起來,他的一隻手扣住她的後腦,致使她的額頭抵在他的胸膛。
少年衣襟間有種竹葉混合積雪的冷香,他的呼吸更帶有一分清冽的酒意,商絨脊背僵硬,睫毛止不住地顫動。
“閣下跟著我們,是想做什麼?”
她聽到折竹的聲音,隱含冷笑。
再低眼,她看見他的骨節分明的手指已經握住腰間泛著寒光的銀蛇劍柄。
“小公子請放心,我沒有任何惡意,”極淡的月光照出那人魁梧的身形,他有一張粗獷的臉,“隻是想與您做一樁生意。”
第13章 似紙鳶
“生意?”
燈籠的火光燃盡,少年立於幽暗的巷間,眉眼微揚。
“我想請小公子幫我救一個人。”
那男人倒也爽快,直接說明了來意。
“我既不是大夫,又能幫你救什麼人?”折竹那一雙眼睛顯露幾分漫不經心。
“容州城醫館遍地,若為醫病我自然也找不上小公子您,”男人上前兩步,將聲音壓得極低,諱莫如深,“我要您救的人在牢裡。”
折竹聞言,清雋而凌厲的眉眼微抬,他盯住那不知名姓的神秘男人,片刻後笑了,“我可沒那本事。”
“您有,”男人搖頭,意味極濃,“畢竟,杏雲山上那近百的山匪是死於您之手。”
商絨雖被折竹護在懷裡未得見那人樣貌,卻也將他的話聽得清楚,她眼底乍添幾分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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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麼會知道?
這一瞬,折竹眼底笑意盡斂:“你有何憑證?”
“當日小公子在山匪窩裡放的一把火,我可全都看見了。”
男人不苟言笑,“我若去官府說明此事,想來自會有人來向您查證。”
如此直白外露的威脅卻令少年眼睛微彎,昏暗的雪夜之間,他眼底的笑意冷冷沉沉,“看來我是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五日後便是斬首之期,若小公子能將此人救出,此事我一定爛在肚子裡。”男人說著,便將一樣東西拋出。
折竹伸手接來,隻垂眼輕瞥纖細的竹管,再抬首,那男人便已經躍入漆黑無邊的夜色,消卻聲息。
“他走了嗎?”商絨沒再聽到那人說話。
“嗯。”
折竹應一聲,松了扣住她後腦的手。
此時長巷寂寂,商絨滿掌是細汗,她站直身體仰頭,望見他的臉。
凜冽夜風裡,一縷淺發輕拂他白皙面龐,他低下眼睛來與她對視,“看什麼?”
“劫獄是死罪。”
她說。
少年聞聲扯唇,“我知道啊。”
他轉過身,“你不是也聽見了?我若不去,他便要驚動官府。”
話至此處,他忽然步履一頓,停下來看向跟在他身後的姑娘,“我倒是不擔心他真有什麼鐵證,隻是官府一旦查到我,未必不會注意你。”
“我可以走。”
商絨幾步走到他面前,呼吸之間霧氣縷縷,“折竹,你不要聽他的話。”
“你自己走,就不怕被發現?”
折竹雙手抱臂,好整以暇。
“若要因為我的這份懼怕而要你去冒死涉險,”商絨的眼睫垂下去,得不到他的回應,她的聲音透露幾分焦急,“我寧願一個人走。”
她知道,在這世間,並非所有人都對自己的將來毫無期待。
而折竹輕睨她片刻,故意道,“如此正好不必替我默那兩卷書?”
“不是。”
商絨眉頭微皺,泄露一絲氣悶,卻還是決心好好與他講道理,“折竹,他未必真在杏雲山看見了你與我。”
“當日杏雲山上有沒有漏網之魚我再清楚不過。”
折竹復而抬步,腳下積雪沙沙,“他並非山匪,也不像尋常百姓,那麼便隻能是官府中人。”
一剎間,商絨想起當日她與折竹下山後,在山道上遇見的那一眾人,那捕頭戳破了馬鞍底下的香料袋子,又將馬借給了他們。
“那日山道上除了官差,還有一些穿著尋常衣衫卻拿著兵器的人,他們應該是官府招募的鄉勇。”
他的嗓音平淡而悠然。
一般州縣是不能調動地方兵馬的,若出了匪患,官府通常會上書稟報總督,然後才能招募鄉勇滅匪。
他們一定是在商絨與他離開後,上山發現了那被燒得一塌糊塗的匪窩。
“早知如此,我們就不該去山匪的寨子。”
商絨有些後悔。
她想不明白為何官府中人,要費如此力氣來尋折竹劫獄救人。
折竹聞聲而側過臉來,卻問,“他們的飯菜不好吃?”
“嗯?”
商絨對上他的那雙眼睛,心中茫然,卻還是點了點頭,如實答:“……好吃。”
尤其紅燒肉,燒得最是好。
“既然好吃,那又有什麼可後悔的?”
“我討厭這種自以為是的威脅,”少年嗤笑一聲,巷口一片橙黃的光影灑在他身上,“我不殺他,隻是想看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商絨忽然靜默下來,低垂的視線停在少年隨步履而動的衣袂,他自在無拘得像是無人能收攏在掌中的一縷清風。
而她是借風遠行的紙鳶,不知何時,她要麼摔得粉身碎骨,要麼被持線的那隻手狠狠拽回。
“放心。”
忽的,她聽見他說。
她抬頭時,雪花在交織的燈影裡粒粒分明,如此寂寂長夜,唯他驕傲的,泠泠的嗓音如此清晰:
“你是和我一起出來玩兒的,我有的是辦法保全你。”
夜愈深,客棧房內燈火俱滅。
商絨在榻上懷抱心事倦極睡去,她不知在她熟睡之際,僅一道屏風之隔的少年已悄無聲息地躍出窗棂,隱匿於風雪之間。
矗立城西的一座八角高樓在月色籠罩之下隻隱約可窺見模糊的輪廓,樓上墜掛的銅鈴被夜風吹得叮鈴作響。
“十七護法。”
無一絲燈火映照的八角樓上,姜纓垂首,將自己所得的消息如實說出,“屬下已查明,當日在杏雲山下借馬給您的那個捕頭並非是東源縣衙的,而是這容州衙門中人,頗得那位新上任的知州賞識。”
“今夜的那人,你可看清了他的樣貌?”黑衣少年轉過身來,雋秀的眉眼壓著幾分意味深長。
姜纓點頭,又道,“他並非是那捕頭的人。”
折竹不言,自腰間取出那一枚竹管來,將其中折疊的紙張徐徐展開來,月輝照得他神情薄冷,他濃密的眼睫微垂,兀自打量那畫上作道士打扮的人。
左側數行字痕皆敘述此人特徵。
“既是即將處斬的囚犯,那麼市井間應該會有幾分他的傳言,”折竹說著,將那畫像遞給姜纓,“大燕少有道士被處以極刑,想查清他所犯事由應該不難。”
“是,”姜纓忙將那畫像接來,再抬首之時,他又道,“十七護法,屬下依您的意思將十一護法死於您之手的事報給了樓主,她果然並未回以片語怪罪於您,但您看這些……”
姜纓說著,將懷中的幾幅畫像遞到他眼前。
幽微月輝映出紙上之人,赫然便是商絨的輪廓,折竹神情微動,他接過那被揉皺的幾張紙來。
“這些都是近日送入樓中的,身份雖有不同,但臉卻都是同一張臉,”姜纓面上浮出些怪異的神情來,“明明開的價都極高,但樓主卻偏偏置之不理……十七護法,莫非樓主知曉這畫像上的人便是明月公主?”
可他想了想又覺不對,“可她究竟是如何得知?”
百思不得其解之際,姜纓忽聽面前的少年冷笑一聲,他一個激靈,抬首望向少年那一張白皙的臉。
“她原本不知。”
少年手背薄薄肌膚下的筋骨緊繃起來,慢慢地將那幾張紙揉成小紙球,“但如今這些東西到了她手上,她也就什麼都知道了。”
栉風樓從不過問僱主身份,卻隻是不問,並非是不查。
若樓主真的什麼生意都敢放手去做,隻怕栉風樓也無法屹立江湖多年不倒。
“她還是氣不過十一哥的背叛,又恨自己疏忽,未能掌握將真相告知十一哥之人的身份,”他的眸子漆黑,神情冷極了,“她原本也隻是想放個假消息引誘其人,卻不想,明月公主真的失蹤了。”
栉風樓不插手皇家事,卻並非不敢招惹為官的。
“所以樓主這麼做,隻是為了在這些僱主之中查出十一護法背後之人……”姜纓一時有些冷汗涔涔,“栉風樓不接的生意,並不代表江湖中其他人不接,看來那位明月公主如今已是燙手的山芋。”
折竹手中玩著小紙球,聞言想了想,說:“是很燙手。”
他想起她纖纖弱質,脆弱膽小,卻偏偏是那麼多人恨不得除而後快的眼中釘。
檐角的銅鈴搖晃著發出“咚”的聲音,細雪融於少年烏濃的鬢發,此時,姜纓拱手勸道:
“十七護法,樓主再三催促您早些去蜀青,您根本沒有必要去管那明月公主的死活。”
“我們栉風樓,合該離皇家的人越遠越好。”
第14章 第一回
天還沒亮時,商絨便被噩夢驚醒。
她披衣起身,赤足下榻來跑到桌前倒一碗冷茶匆匆喝下,她急促的喘息聲在這昏暗的室內顯得尤為清晰。
光潔的前額滿是細密的汗珠,她手肘撐在桌上緩了片刻才慢慢地抬起眼睛。
滿室寂寂,她看見僅隔了一道屏風的對面榻上空無一人。
他究竟是早早地出去了,還是一夜未歸?
商絨坐下來,抹去滿額細汗,她枕著手臂趴在桌上,此時天色沉沉,尚不足卯時,她卻再沒有絲毫的睡意。
夢中諸景攪得她心內思緒煩亂,她閉了閉眼仍覺不寧靜,嘴唇翕動著暗自默背起道經來。
偶有不通處,她抿著唇思索片刻,又用指腹沾了碗中茶水來在桌上書寫,以往她不常背誦,卻常要一遍遍抄寫送至案前的道經青詞,於是嘴上不通之處,她隻要寫上一寫便能順暢。
商絨逐漸忘了那個惱人的夢,也忽略了窗棂外由暗轉明的光線已將這室內照得分明,房門“砰”的一聲被人大力踹開,她嚇了一跳,衣袖拂過茶碗,登時碗摔水灑,一地狼藉。
有風自門外湧來吹著淺色的紗簾晃動,那黑衣少年步履輕快,來到桌前便將懷抱的一堆油紙袋一股腦兒地往桌上一扔。
大約是注意到桌上的水痕,他修長的手指挪開一隻油紙袋,但壓在底下的水漬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字痕,他嘴裡咬著一顆蜜餞梅,問她,“寫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