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縮在幹草堆裡的那人乍聽這聲音,他匆忙轉過身來,在一片橙黃的燈影裡,他往那牢頭身後張望著,又茫然地皺起眉,“他是誰?”
牢頭神情一僵,他立即回頭。
“噌”的一聲響,壁上幽暗的燈火映照薄刃閃爍點點粼光,不過一瞬,他頸間驟添冰冷的觸感,他滿臉驚懼地看向那鬥笠之下,少年線條流暢的下颌。
——
商絨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屋頂等了多久,她將玩兒過的草葉一點點揪掉,一會兒望月亮,一會兒數星星。
她一刻也不敢睡著,但看底下的長街冷冷清清,也不知那少年何時才能如約歸來,她的心內始終忐忑不安,忍不住有些不好的猜測。
忽然間,雜亂的腳步聲傳來,遠遠地還有一些人的叫喊聲。
商絨一瞬大睜起困倦的雙眼,目光越過檐下,看見燈火照出一道玄黑的身影,他身上似乎還背著一人,正朝這邊跑來。
眼見有兩名官差追得緊了,商絨心中著急,想也不想地掀了幾片瓦一下站起身,用盡力氣拋下去。
她的準頭極好,瓦片正中兩人的腦袋。
瓦片落地摔碎,少年抬首瞥一眼屋檐之上的她,隨即身影很快消失在濃黑夜色裡。
他……不見了?
商絨抱著一片瓦不知所措地立在檐上,底下捂著腦袋的兩人已發現了屋頂的她,不遠處提燈的一眾官差也近了。
忽的,一隻手攬住她的後腰,她嚇了一跳,回頭卻見溶溶月輝之下,少年滿額是汗,一雙眼睛清亮又幹淨。
她還在發愣,他已將她帶入懷中,從後飛身躍下去。
他滿身的血腥氣已遮掩了原本的積雪竹葉香,呼吸都是凜冽的,商絨雙足落了地,抬頭看見對面的馬棚下拴著兩匹馬,他方才背著的那人已被他扔到了一匹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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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竹將商絨扶上了馬,便要踩著馬镫騎上馱著昏迷的男人的那匹馬,然而他側過臉,見那姑娘不安地抱著馬的脖子,僵著身體用一雙眼睛望著他。
他一言不發,將面前馱著人的那匹馬的韁繩在手腕上繞了一圈,隨即走過來,十分利落地翻身上馬,在她身後道:“韁繩。”
商絨將韁繩遞給他,回過頭,她再度注意到少年臉上塗抹不均勻的顏色。
她愣了一瞬,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熟悉,“你的臉……”
“你的,檀色的那盒。”
折竹說著,腿上用了些力道,一匹馬疾馳起來,牽動馱著人的另一匹也被動地跟著跑,風更凜冽了,但因商絨臉上粘著面具,竟也吹面不寒。
“可……那是妝粉。”
她嗫喏著說。
還是他隨意買來,她一回也沒用過的,最可怕的檀色。
折竹滿不在乎地應一聲,風聲裡,他的聲音離她這樣近:
“到了蜀青,我再多給你買幾盒。”
——
知州府內。
之前還在容州城牢獄對面巷子裡與折竹見過面的男人此時恭敬地立在書房內,靜看著書案後的知州祁玉松在燈前提筆習字。
“大人。”
門外映出一道影子。
祁玉松並未抬頭,反是那候在一旁的男人推門走了出去問來人,“如何?”
來人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地稟報,“趙管家,事成了。”
門內的祁玉松聽聞此事,筆尖一頓,他輕抬起眼簾來,略帶幾絲皺痕的面容上浮出一個笑來。
適逢趙管家進門,他開口道,“城門那兒都敲打過了吧?”
“稟大人,他們今夜定能出城,”趙管家垂首,又繼續道,“奴才已與那小子約定好,在城外十裡坡的山神廟中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嗯。”
祁玉松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若非是那孫家有晉遠都轉運使這棵大樹,我又何必出此下策。”
“此事不能我們自己人來做,正好何義生遇見了個狠角色,這小子也算來得是時候。”祁玉松口中的何義生,正是那日奉命上杏雲山滅匪的捕頭。
那日何義生故意借馬給那一對兒可疑的少年少女,便是要掌握他們的行蹤,哪知他的馬僅半個時辰就自己跑回來了。
待他帶著人上得杏雲山時,正見那土匪窩已燒成了廢墟,裡頭有不少燒焦的屍骨,何義生做了多年的捕頭,也會些仵作的本事,他斷出那些山匪互毆過,也在其中一些人骨上找到了一種極細的,深刻的痕跡。
何義生沒忘了那少年腰間躞蹀帶上纏著的軟劍,故而回到容州城後,他便向祁玉松稟明了此事。
而祁玉松如今也正好要一個這樣的人來加以利用。
燭火在案上搖搖曳曳,趙管家俯身拱手,沉聲道:
“大人放心,如今我們的人已在山神廟中設下天羅地網,縱然那小子武功再高,也定然會在今夜死得悄無聲息。”
“他身邊還有個姑娘?”祁玉松想起來。
“是。”
祁玉松負手而立,沉吟片刻:
“那姑娘既是和他一道的,如此……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
第16章 山神廟
三個人兩匹馬出城竟也暢通無阻,商絨在寒夜裡匆匆一眼,瞧見守城的官差一個個地站著打瞌睡,馬蹄聲聲過城門時,他們充耳不聞,連眼皮也沒掀一下。
那道士夢石在馬上顛簸許久也沒有清醒的跡象,凜冽的風雪被少年擋去大半,商絨在他懷中昏昏欲睡,不知何時,他忽的一拽韁繩,馬兒當即引頸長嘶。
緊接著,少年冰涼的手指輕戳她的耳垂,商絨一霎清醒許多,茫然回頭時,少年已翻身下馬。
這是一片青黑的林子,月光所照之處,滿眼枝影橫斜。
“折竹,那兒有個火堆。”
商絨一瞬警惕起來,這樣寂靜的山林裡,為何會有一堆燒得正旺的柴火?
折竹將兩匹馬的韁繩拴在樹上,聞聲抽空抬首瞥了一眼,淡應一聲,也沒下文,隻朝她伸出手。
他一雙手舒展,指間殘留著星星點點的血跡,溶溶月輝裡,商絨在馬上看他,然後朝他伸出雙臂。
他抱住她纖瘦的腰身,她也下意識地雙手環住他的脖頸,少年的氣息近在咫尺,她卻有點不敢呼吸。
他將她抱下來放到地上便松了手,回身走到另一匹馬前,伸手一個用力,那馬背上的男人便重重地摔在雪地裡。
然而即便是如此,那男人也絲毫沒有反應。
商絨看著折竹從馬鞍底下取來一捆麻繩,將那男人綁在了一棵大樹上,隨即他輕蹭了一下臉頰,於是檀色的妝粉與血跡在他白皙的手背汙作一團,他嫌棄似的,輕皺了一下眉,走到底下的小溪畔。
即便那個神秘男人已見過他的面容,但他入牢獄之前還是耍了一些小把戲。
不論如何,看清他模樣的人總歸是越少越好。
商絨小跑到他的身後,回頭不安地望向那燃燒的火堆,又來看他,“你把他綁在這裡做什麼?”
折竹掬水洗去了臉上的顏色,水聲滴滴答答的,溪流粼波微泛,他轉過臉來,大約是山間水太寒涼,他白皙的面龐隱約透著幾分薄紅,他濃密的眼睫也沾著晶瑩的水珠。
“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他說。
商絨聽見他的聲音才堪堪回神,她不知為何,匆匆側過眼躲開他的目光,待他站起身,她又跟著他回到火堆旁。
“你在這裡等我。”
“他醒來若敢對你不利,”折竹從懷中取出一柄短匕來遞給她,隨即瞥了一眼那發髻散亂,一臉髒汙的男人,慢悠悠地說,“你就把他捅成篩子。”
匕首抵在商絨的手背,冷冰冰的,她抬頭望他。
少年鬢發湿潤,低睨她,道:“不敢?”
商絨抿起唇,接來匕首不說話。
“這火堆……”她還是很在意那明顯是有人撿來幹柴點燃的,一邊還備著些枯枝柴火。
“放心。”
折竹並未多加解釋,他側過臉,火光跳躍在他幽暗的眼底:“這裡很安全。”
燃燒的火堆裡火星子噼啪迸濺,寒冷的夜風吹拂商絨的裙擺,她站在原地,看著那少年如濃墨的衣袂逐漸與夜色相融。
然而黑暗裡,倏忽一瞬,一樣東西拋來,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接,火光與月色照見她掌中那個小小的,漂亮的玉葫蘆,上面還墜著金珠流蘇。
“若是害怕,不妨喝兩口。”
茫茫寒霧裡,少年的嗓音猶如沾了雨水般清爽。
細雪落在指間,商絨垂眼看著那個小玉葫蘆,山林裡此時寂靜下來,隻有風聲急促又喧囂。
她回頭看見那綁在樹上,低著頭仍不清醒的男人,這裡到底不止是她一個人。
她在火堆旁的石頭上坐下來,可是低頭一看,這石頭光滑且有些湿潤,並不像是原本就在這兒的。
她一下回頭去望底下的小溪。
這石頭,倒像是被人從溪畔特地搬來這兒的。
商絨無聲地張望四周,握著匕首的手指漸漸越收越緊。
——
十裡坡,山神廟。
“大人,那小子不會不來了吧?”
隻點一盞孤燈的簡陋廟宇內,一名身穿尋常人衣袍的捕快壓低聲音道。
“他劫了人不往這裡來,又要往哪兒去?”捕頭何義生一手始終按著腰間的佩刀,“依照知州大人的意思,隻有今夜殺了這小子,再將他的屍首送去晉遠都轉運使面前,這件事才算有個交代。”
“不過,他既有本事滅了杏雲山上一百來號的山匪,那麼我們今夜便更要小心些。”何義生的眉頭擰起來,也不知為何,心下總有些不安。
“大人放心,我們不論如何也有這麼多人,再者,這廟內已設下機巧,他隻要踏進這道門檻,就別想活著出去。”
那捕快信誓旦旦。
風雪拍門,那扣不嚴實的木門吱呀個不停,何義生的神情一瞬變得警惕起來,他抬首示意身前身後的人都噤聲,手緩緩握住了刀柄。
隔著單薄的門板,眾人隻聽得重物落地的一聲悶響,隨即便是一少年艱難喘息的聲音:“來人。”
聽著竟有些虛弱。
門內眾人面面相覷,何義生更是滿臉凝重。
隻聽得門外有劍刃輕擦什麼金屬物的清晰聲響,那少年咳個不停,幾乎是咬牙般:“再不出來救我,我便殺了他。”
在窗邊的捕快一見何義生的手勢,當即點頭,手指戳破一點窗紗,順著那小洞窺視外頭。
隻見那黑衣少年已倒在了雪地裡,檐下的燈火照見他蒼白的面容,而他沾滿血的手握著一柄軟劍,那劍鋒正緊貼在另一個倒在地上,亂發遮面,似乎不省人事的男子的脖頸。
捕快一下回過頭,朝何義生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