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疇這才道:“所謂人者,稟天地之元氣,得九竅四肢,五髒六腑,方能頭頂蒼天,足踏大地,才能響應天地萬物,人可壽百歲,感四時節氣,蟲鳴之輩又能如何?”
那韓丞相微怔。
阿疇道:“所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那些蟲鳴之物,尚不知晦朔春秋,又何能知人間事?”
韓丞相道:“這些蟲鳴之輩,確實不知人間事,但是如今它們受命於天,降異象於宮廷,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嗎?”
旁邊一位官員見此,也幫腔道:“正因為蟲鳴之輩不知人間事,它們竟能在柳葉上食出人間事,這才稱為異象,如此異象,必是天有所警示!”
大家紛紛贊同。
阿疇卻道:“若是天有異象,為何借這蝼蟻之輩?須知蚋蟻蜂虿,皆能害人,這不過是被人加以驅使,妄傳天意,擾亂人心罷了!”
這話一出,大家都面面相覷,這是要在朝堂上當面鑼對面鼓地幹起來了?
不過人驅使蝼蟻,還有這種事?這是請了什麼茅山道士用了什麼法術?
大家全都屏著呼吸,竟忐忑緊張,又滿懷期待,支稜著耳朵聽著。
那韓丞相聽得此言,卻是笑起來:“人能驅使蚋蟻蜂虿?”
他發出嗤笑一聲,抬眼看向龍椅上的帝王,那眼神很明顯了,看看你挑的這皇太孫,這說的叫什麼胡話?
官家見此情景,也是輕嘆了一聲:“太孫,此時關系重大,不可妄加猜測。”
阿疇卻道:“陛下,史記有雲,晉獻公寵妃骊姬生下公子奚齊後,欲立為太子,不是就曾經以甜做誘餌,驅使蜜蜂,設下毒計,構陷晉國太子申生嗎?”
他這一說,眾人心裡一頓。
一時大家便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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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疇說的這個故事,其實是春秋時了,那晉獻公先娶齊桓公之女為妻,生太子申生,可惜齊桓公之女早死,晉獻公的寵妃骊姬生下公子奚齊後,便琢磨著讓自己的兒子當太子,為了害那申生,那骊姬便在頭發上塗抹了蜂蜜,吸引蜜蜂前來,又讓申生為自己驅趕,以此營造申生調戲自己的假象。
那申生良善,連忙幫後母拍打,又扔掉外衣袪趕蜜蜂,這一幕恰好落在晉獻公眼中,誤以為兒子不孝,對後母不敬,因為憎恨申生。
此時阿疇提出這個故事,可就別有意味了。
太子申生嫡母身份尊貴,繼承衣缽自然是天經地義,可惜晉獻公年邁,受寵妃骊姬蠱惑,骊姬詭計多端,以至於害死了賢能的太子申生。
這件事與今日種種,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況且,這個故事就是用甜蜂蜜來吸引蜜蜂。
於是大家的思路便開闊起來了,若是那蜜蜂能被人為驅使,那螞蟻呢,未嘗不能?
韓丞相聽聞,神情卻是不變:“蜜蜂能為蜂蜜所引,難道你以為,這螞蟻還能為甜物所驅使,寫出文字嗎?”
阿疇道:“未嘗不可。”
一旁的陸簡已經上前,直接請命道:“末將今日晨間,見院中芭蕉葉長得正好,折了兩枝,這芭蕉葉倒是和尋常芭蕉不同,鬥膽請陛下一觀。”
官家顯然也明白,這兩邊對壘,如今是彼此各懷心思。
他微頷首:“準。”
於是陸簡便命人奉上了芭蕉葉,那芭蕉葉舒展翠綠,好大一片,不過上面卻似乎有些細微印跡。
眾人抻著脖子待要看,還沒看清楚,陸簡已經將那芭蕉葉呈現上前。
一旁太監接過來,恭敬地遞給官家。
官家拿到手中,一看之下,不免驚嘆:“這——”
百官聽著,不免越發吶喊,那芭蕉葉上到底有什麼古怪?
官家盯著那芭蕉葉,看了半晌,才望向陸簡:“這芭蕉葉?”
陸簡道:“啟稟陛下,這芭蕉葉長在末將的窗外,是今日晨間末將準備早朝時,才從那芭蕉樹上摘下來的,像這種芭蕉葉,末將家中芭蕉樹上還有一些。”
還有?
官家深吸口氣,卻是沉默不言。
那些文武百官都好奇得要命,但是又不能探頭去看,隻好忍著。
過了好一會,官家才道:“這芭蕉葉,傳給眾位愛卿看看吧。”
!!!
終於,官家想起他們來了!
大家滿腹好奇,不過面上卻是一臉穩重沉著,甚至彼此還謙虛了下。
“孫大人,請。”
“王大人,你先請。”
就在這言不由衷的謙虛中,大家終於看到了那芭蕉葉,一看之下,也是大吃一驚。
卻見芭蕉葉上竟然有細微而密集的透光痕跡,一看就是被蝼蟻啃吃出來的,那些痕跡溝溝壑壑蔓延下來,竟隱約成了一幅萬壑松風圖!
這種啃吃而成的溝壑痕跡,雖並沒有潑墨畫那氣象蕭疏煙林清曠的氣韻,不過能通過這啃食溝壑而形成那萬松深壑和那雲霧巒嶂,這已經是讓人驚嘆了。
旁邊韓丞相見此,臉色便很是難看起來。
這芭蕉葉上的蟲食萬壑松風圖一出,後宮那蟲食文便成了一個笑話,仿佛人人可做得,仿佛處處可見了。
不值錢了!
這時官家終於問道:“陸將軍,這蟲食芭蕉葉,到底是有什麼蹊蹺?”
陸簡這才道:“陛下,昨日末將無意中得了一糖筆,竟是以蜜糖為墨,末將覺得有趣,便在窗外芭蕉葉上做下這幅畫,誰知道今早起來,便看到此番情景。”
官家驚訝,一旁眾人更加好奇。
陸簡便從袖中取出一筆來,眾人看過去,卻見那支筆為紫竹管所制,首尾以銅件鑲嵌,和尋常手筆無異,不過這支筆的筆尖處卻並不是尋常所見的毛毫,而是猶如尖針一般細的筆頭。
有那眼尖的很快發現,其實那筆頭上並不是尖針,而是米粒大小的銀珠!
不光眾人驚訝,就是在上的官家也疑惑。
於是陸簡便將那支筆奉給了官家,官家看過後,問起陸簡。
陸簡便讓人拿來了一盤蜜糖,於是他用那支筆蘸著蜜糖,在芭蕉葉上描繪字跡,那筆尖有一小珠,勾畫間倒也圓潤,不至於傷了芭蕉葉。
他寫一兩筆,便蘸一下那蜜糖,如此速度倒也很快,不多時已經寫了一行小楷。
寫下後,他才道:“陛下,我這裡還帶了一些蟲蟻,若是陛下想看,可以讓那蟲蟻為我們寫字。”
官家點頭:“且試試吧。”
陸簡這才從身上拿出一紅漆小盒,那小盒子打開後,便見十幾隻蟲蟻爬出,那些蟲蟻爬在芭蕉葉上,開始時還東張西望,似乎在試探,之後應該是嗅到了甜味,開始在芭蕉葉上啃吃起來,很快便有幾行字現出來,那字赫然正是“國泰民安”四個正楷大字。
至此,眾人恍然。
官家盯著那字跡,看了半晌後,才沉著臉道:“查,徹查。”
如此雕蟲小技,並不難。
難的是有人在後宮作亂,試圖妖言惑眾,詬害大昭儲君。
這才是大事。
第73章 章那封休書
帝王一怒,底下人自然不敢懈怠,一時皇城內外,羽林衛禁衛軍盡數出動,更有那大內高手明察暗訪,很快查出,那蟲食文果然是有人刻意為之,這件事抽絲剝繭,最後竟然追查到了陳尚書那裡。
官家聽聞這個,惱恨到咳嗽不止,在那裡拍著桌子上氣不接下氣地痛罵:“和我們家做不了兒女親家,便要害人,狼子野心!”
這話說得簡直仿佛罵街的,不過官家也是人,官家生氣嘛,倒也正常。
底下人自然噤若寒蟬,一個個不敢吱聲。
當日,內庭旨出,選精軍千人,拔隊起行,一時眾人隻見奔馬疾走,紛紛避讓,不多時到了那陳尚書府邸,一個個都是手執長槍大戟,將那陳府圍繞起來。
其中有三百弓箭手,敏捷攀爬上了附居民房屋,其餘七百名站在府邸圍牆外,將這陳府圍了一個水泄不通。
那陳尚書倒是沒什麼抵抗的,很快捉拿歸案,陳尚書一個勁地喊冤,隻說不知,奈何底下門生把他牽連進去,他待要翻案,卻是不能了。
個中也有知道詳情的,明白這件事陳尚書或者真不知情,但是那又如何,如今天子一怒,少不得要人遭殃,便是往日那些和他結黨的,如今誰也不敢上前保他。
希錦沒想到的是,那陳宛兒為了救父,竟然求上她,跪著求她,求她和阿疇說一句話,求個情。
希錦也是驚訝。
陳宛兒跪著哭道:“殿下必是厭極了我,才會如此冷淡,我若又求上他,又怎麼可能應我?我往日年幼無知,狂妄自大,得罪了娘娘,我知道我錯了,娘娘是寬容仁慈的,往日諸般容我,如今哀求娘娘發發慈悲,幫著說句話。”
哭得倒是挺可憐的。
希錦也有些心軟了。
她想了想,道:“你往日諸般行徑,我自然不會喜歡你,但你也是鬼迷了心竅,我也能理解,所以單純就你我過去種種,我並不會記恨你,如果你今日遇到什麼難事,我力所能及,我也願意順手一幫,但隻是這一件,是我不能的。這是朝廷事,我身為命婦,自然不能輕易幹涉朝廷政事。”
陳宛兒聽著,自然失望至極。
希錦又道:“不過你放心便是,陳大人若是冤枉的,我相信這世間自有公道。”
當然了,如果不是冤枉的,那就別想了!
她爹竟然害阿疇,害阿疇就是害自己,那她都恨不得搙死那陳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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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很快水落石出,這件事陳尚書確實不知情,是底下那幾個門生自作主張辦下的,不過到底是他的門生,陳尚書還是被連累,沒性命之憂,沒牢獄之災,不過卻被貶謫。
就陳尚書這個年紀來說,以後自是再無起復機會。
為了這個,陳宛兒竟然還特意來謝她,她直接澄清了,說自己什麼都沒說,都是朝廷秉公執法罷了。
不過陳宛兒依然感激:“是殿下不曾記恨,我父親落到這個境地,能安穩告老還鄉,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這讓希錦倒是意外,意外至於對陳宛兒竟也多了幾分好感。
她現在不再鬼迷心竅惦記著什麼七八歲的有情郎君,感覺思路清晰了,人也變得好看了。
至此,希錦也便把她那長命鎖還給她。
陳宛兒感激不盡,再次跪謝了,就此離開。
希錦看著她的背影,倒是難免想多了,以至於這天晚間時候,阿疇回來,希錦和他提起這件事。
阿疇倒是沒太在意:“這原本和她也沒關系,都是官家的意思。”
希錦歪頭打量著他,卻是若有所思。
阿疇便覺她那眼神不對:“嗯?”
希錦好奇起來:“你說……如果當初沒有那些事,你依然是皇太孫,就這麼在皇城中長大,你會是什麼樣?”
阿疇對此,隻是淡道:“這個世上並沒如果。”
然而希錦卻來了興致:“如果你依然是皇太孫,那我們根本不會認識啊,你到了十幾歲估計身邊就有伺候的,可能還會相看各家小娘子,這個陳宛兒,難保不是你的皇太孫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