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拉二胡。
這是在拉鋸子。
二胡作為傳統樂器,以清幽哀婉為主要特色,宛如溪間清泉,自有一番風骨。
然而白衣少年琴弓一拉,發出的卻並非潺潺流水聲,而是類似於指甲劃破黑板的恐怖噪音。
隻需聽這一下,寧寧就差點被直接送走。那曲子一點也不“清幽哀婉”,真正哀婉的,是聽到這首曲子的可憐人。
超越了仙道,超越了歷史,這一波,是絕無僅有的魔法攻擊。
寧寧多想衝上前,眼底飽含熱淚地告訴他:“別拉了,別拉了!你手裡的這把鋸子,它絕對生鏽了啊!”
饒是之前張揚跋扈的青年也不會想到,跟前這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少年人居然是個狠角色。
二胡一出,再搭配上他爛到令人發指的演奏技巧,霎時間引得風雲變色,每一株花花草草都慘淡非常。
青年暗道難纏,卻已無路可退,百般無奈之下,隻能吹著笛子負隅頑抗。哪成想那個來自流明山的女人也拿出儲物袋,待觀察一番眼前形勢後默念口訣。
寧寧不由得微微一愣。
那少年把二胡拉成了鋸子,幾乎將笛音完全掩蓋,一看就是個不好招惹的狠角色。這女人究竟用的什麼武器,才能在這種情況下毫不猶豫地把它拿出來?
難道——
儲物袋中光線散去,青衣女人手裡的樂器漸漸顯形。
細長身,圓錐形大喇叭,通體鎏金色。
赫然是把金光閃閃的嗩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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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笛子的青年臉色煞白,心態全崩。
這女人之前表現得溫馴怯懦,看她渾身上下的氣質,怎麼說也應該是個玩琴玩箜篌的——
結果你才是全場最離譜的那個啊!一個兩個都在扮豬吃虎,這個世界還能有一點人與人之間的誠實和信任嗎!
他不想跟這群人玩了。
他手裡的笛子是那樣弱小可憐又無助,哪裡經得起那兩個樂器界惡霸的折騰。別說吹曲子,不遠處驢叫般的二胡音一響,他的調子就能直接被帶去姥姥家,要是這嗩吶再一響……
俗語有言,百般樂器,嗩吶為王,不是升天,就是拜堂。千年琵琶萬年箏,一把二胡拉一生,嗩吶一響全劇終。
青衣女子神色坦然,舉起手裡的嗩吶。
一曲出,四野寂。
高昂洪亮的音律如潮似水,以席卷天地之勢湧入耳畔。隨著耳膜的一陣顫動,其它所有樂音都變得索然無味。
那邊是吱吱呀呀不絕於耳的驢叫,另一頭是勢如猛虎的尖嘯,青年的笛音可憐兮兮地兜兜轉轉,早就忘記了原本的音調。
三股針鋒相對的靈氣於夜色中轟然碰撞,四周陰風大作,宛如百鬼夜行,驚悚非常。
好端端的樂修比試,被他們賽出水平賽出風格,稍微包裝一下,就能直接去殯儀館抬棺送葬。
沒有二胡拉不哭的人,沒有嗩吶送不走的魂。
躺著聽,是對他們最大的尊重。
一開始鬧騰得最兇的吹笛青年首先支撐不住,腳下樹枝被形如鬼魅的樂音盡數斬斷,身上亦被洶湧靈氣衝撞出幾條口子,無比狼狽地跌倒在地,眼看落入下風,隻得將令牌拱手相讓。
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
少年與青衣女子在大戰中竟生出了幾分棋逢對手的惺惺相惜之感,一塊令牌自然不夠兩人平分,視線無聲交匯片刻,同時望向靠在樹下的僧人。
那僧人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生有一張清朗溫潤的臉,雖然稱不上俊逸非凡,一雙琥珀色雙眼卻靜如古井無波,能輕而易舉叫人心生好感。
梵音寺裡除了佛修體修,還有一群數量稀少的樂修,比起流明山與百樂門,修習的樂器要古怪許多。
琴瑟箏蕭都是小兒科,木魚才是主流,聽說前幾年還出了個拿嘴當樂器,專門吟咒念經的狠人,一頓比試下來,嘴皮子能冒火花。
如果這名僧人也是用的木魚,大概率會在兩人的夾擊之中敗下陣來。寧寧心覺時機已到,正猶豫著要不要出手相助,卻陡然瞥見眼前佛光大作——
不止是她愣在了原地。
連專業送葬團隊都停止了演奏,露出頗為驚異的神色。
現身於佛光之下的,哪裡是什麼木魚。
那玩意碩大無比,通體渾圓,逐漸顯形之時,以舍我其誰的王霸之氣震懾四野,發出一聲渾厚嗡鳴。
好家伙,居然是一口足有兩人高的梵鍾。
少林寺每天早上都要敲來當鬧鈴的那種。
青衣女子隻想破口大罵。
哪裡會有樂修拿梵鍾當武器啊!別人彈琴吹簫,你拿個鍾杵死命去敲?有病!
寧寧心裡贊嘆不已,暗道各大門派真是人才輩出。
劍修雖然狗,但絕大多數都是悶騷,狗得內斂,狗得毫不外露。
然而這群音修就截然不同。
他們放飛自我,毫不掩飾,甚至明晃晃地向旁人展現出來:嗯,對,這就是我的武器。
打個比較,你能看見拿木魚梵鍾嗩吶做樂器的音修,但絕對不會見到用燒火棍當武器的劍修。
人才,都是人才。
這一出好戲層層遞進,每個人都深藏不露,長老們不愧為長老,連整人都這麼清新脫俗。
女子與少年顯然也沒料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在場的樂修一個比一個古怪。在一陣怔愣後重振旗鼓,繼續奏響樂音。
二胡哀怨,嗩吶悽幽,當之無愧的陰間配樂,引出一道道詭譎至極的冷風。
而那身處風暴中心的年輕僧人面色不改,微微頷首之後,手中赫然出現一根巨大鍾杵。
佛家音律莊重明朗,與二人的曲風最是格格不入。鍾聲響起的剎那,兩道截然不同的靈力彼此相撞,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劇烈轟鳴,讓寧寧不得不捂住耳朵。
奈何鍾聲雖響,以僧人的一己之力卻也無法與二人相抗衡。
洪亮的鍾磬音沉重如磐石,一聲聲湧向耳邊時,伴隨著蘊含了佛氣的陣陣掌風。少年與青衣女子並肩協作,分別以靈力斬去道道重擊,距離僧人越來越近。
眼看那僧人漸漸不敵,少年沉聲喊道:“交出令牌,我二人必不會傷你!”
對方卻並不理他,隻顧埋頭一味敲鍾。
於是兩人又迅速對視一眼,同時將攻勢加強加快,一步步朝他靠近。
他們勢在必得,寧寧卻隱約意識到有些不對勁。
那僧人雖然已經落於下風,卻不反抗不求和,也不逃跑或加強攻勢,就那樣無動於衷地站在原地……
就像是專門想要引那兩人靠近。
這個念頭匆匆劃過腦海,就在剎那之間,年輕的僧侶忽然抬起眼眸。
他的瞳孔無波無瀾,清澈如泉,此時卻映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黯淡光線,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寧寧看見他高高舉起了鍾杵,卻沒像之前那樣,用杵頭敲打在梵鍾之上。
而是整個將它抬起來,像打棒球似的,一舉把跟前的梵鍾……
給抡飛了。
梵鍾挺著大肚子,直挺挺地在空中旋轉跳躍不停歇,順著僧人打出的軌跡,直接砸在並肩而行的一男一女身上。
寧寧驚了。
物、物理攻擊?!
為什麼好端端的梵鍾會被你打成棒球啊!快住手,這不是樂修應該有的操作!
兩人被梵鍾撞飛老遠,以雙人跳水的姿勢翻飛落地,動作同步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
青衣女子哪裡見過這種套路,當即捂著胸口落了淚:“你、你卑鄙!居然拿樂器撞人,我不依!”
看來她適應能力還挺強,能脫口而出把那口大鍾叫做“樂器。”
少年咳嗽幾聲,試圖掙扎求饒:“大師,出家人以慈悲為懷,你就放過我們倆吧!”
“阿彌陀佛。”
年輕的僧人輕聲開口,語氣憐憫:“佛說,我佛不渡傻缺。”
說罷舉起手裡的鍾杵,一杵一個,打完收工。
第46章
“打完了打完了!我就說吧, 最後絕對是梵鍾贏!”
鸞城城主府, 頂層閣樓。
煙火已然銷聲匿跡, 夜色恢復了往日沉寂。長明燈光與月亮一起攀上窗檐, 悄悄淌進裝潢華美的瓊樓之內, 照亮在場各大門派長老的面龐。
天羨子拍手稱快, 笑得像個終於拿到了零用錢的傻孩子,用指節輕輕扣響桌面:“來來來,願賭服輸, 猜錯的都把靈石放桌子上!”
真宵雖然一直冷著張臉, 但其實非常給自家師弟面子, 右手往玉桌上一放, 就落下不少靈石。
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劍心天成,一心一意撲在劍道上,因此堅信錢財隻是身外之物,平日裡幾乎從不用錢,一旦花起錢來,就跟喝水似的毫不心疼。
“這幾位樂修是被我放在一起的, 不賴吧?”
紀雲開身為玄虛劍派掌門人,理所當然地擁有投放權限。這會兒看罷一場好戲,小胳膊小腿興奮得晃個不停:“我就知道樂修個個都不簡單, 人才啊!”
百樂門門主頗為不滿:“樂器是音修的半條命,哪裡能用來抡人打人?要真這麼暴力,不如去當劍修。”
天羨子和紀雲開異口同聲:“多謝門主誇獎!”
……其實倒也沒有想要稱贊你們劍修的意思。
“我還以為嗩吶定能獨佔鰲頭呢。”
眼睜睜看著自家弟子被錘,流明山掌門何效臣嘆了口氣:“你們不知道, 本來我和門派裡的幾位長老最愛去樂修在的山頭散步,景美樂更美,那叫一個陶冶情操。直到這姑娘橫空出世,好家伙,嗩吶一響師門白養,那些琴啊笛啊,全被她一個人給帶跑調了。”
他越說越佩服:“從那以後,那座山每天都是以嗩吶為首的大型合奏現場。有回外客到訪,聞聲被嚇了一跳,渾身發抖地問我,流明山到底死了誰,送葬隊伍才能有這麼大的陣勢。”
“隻可憐吹笛子的那位小友,到後來表情跟見了鬼似的。”
浩然門大長老不忍直視,唉聲嘆氣:“紀掌門,往大混戰裡強塞一個正常人,倒也不必如此殺人誅心。”
“可不是為了多元共存嘛。”
紀雲開朗聲笑笑,屬於孩童的雙眼猶如兩顆圓潤黑珍珠,在燈光下泛出薄薄亮色:“長老不也專挑了幾個出了名合不來的死對頭,特意把他們放在一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