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要辦什麼詩會,還像模像樣地送了燙金帖子來。
柳苔伏首案前,被汪洋大海般的賬本淹沒,她頭都沒抬,幹脆利落地說不去。
這是秦芷嫣初次在京中亮相,美貌與才華並重,狠狠出了個風頭。
奈何想要的觀眾沒來,終歸有些不得勁兒。
再就是見縫插針地同柳苔說她又接到了哪家貴女的帖子,得了哪家夫人的誇贊。
柳苔左耳進右耳出,一邊「好好好」,一邊吩咐春曉去備轎,她要出門巡鋪子,一看就沒把秦芷嫣的話放在心上。
秦芷嫣咬碎一口銀牙,不得不祭出殺招——做飯。
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她自認為做到了一個女人的極致。
結果柳苔不僅沒自卑,還真心實意對她一通誇,比平時多吃了兩碗飯。
她的舉動成功地讓秦芷嫣覺得自個兒成了廚娘,在飯桌上就沒忍住,嗷嗷哭起來。
「誒,不是,你哭什麼?」
秦芷嫣一聽,更委屈了:「你欺負人!」
柳苔徹底被她搞暈了。
「秦大小姐,你倒是說說,我如何欺負你了?」
秦芷嫣一通控訴,中心思想就是指責柳苔對她的挑釁視而不見,讓她的宅鬥事業很是沒有成就感。
柳苔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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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芷嫣比她還大兩歲,卻比春曉還幼稚。
她的爹娘,應當很疼愛她吧。
想也是,不然也不會為了她的性命放棄同賀家聯姻。
要換成柳承山,人死了也得把牌位嫁過去。
「你喜歡賀淵,不去他面前晃,卻要來我面前晃,你到底是喜歡他,還是喜歡我?」
這次輪到秦芷嫣懵了,她漲紅了臉,張口又閉上,反復幾次,終於吐出兩個字:「流氓!」
女流氓柳苔終於獲得了清靜,秦芷嫣不僅不再來煩她,還躲著她,遠遠見著便繞道走。
春曉笑得肚子疼:「三姑娘,你可真有辦法呀!」
柳苔遞給她一張帖子:「少關心那些無聊事。下個月成平郡主設宴,你去庫裡看看,擬個禮品單子給我看。」
春曉機靈,一聽就知道柳苔要栽培她,歡歡喜喜領了差事去忙。
成平郡主給柳苔下帖子,除了照顧賀老夫人的面子,還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意思。
託周氏的福,柳苔在京中名聲極差。
因著和賀淵成親這事,又有不少人傳她貪慕虛榮,為了榮華富貴死都不怕。
京城貴女們對她既看不起,又有些好奇,平日裡聚在一起沒少嚼她舌根。
這種場合,柳苔原本不想去。
誰願意往討厭自己的人堆裡扎?
偏賀老夫人說什麼都要她去。
「苔兒,世上的人,可不會都喜歡你。若是不懂如何同討厭你的人打交道,你日後必定要吃大虧。」
「母親要我去討她們喜歡?」
「無論你如何討好,總有人不吃這套。」
「那……母親是要我去立威?」
「你的威能大過成平郡主去?」
柳苔思來想去,沒個頭緒。
「孩子,你要讓她們敬你。」
談何容易?
京中貴女個個心高氣傲,比完出身比美貌,比完美貌比才華,要她們真心實意敬重她這要什麼沒什麼的女子?還是做夢來得快些。
柳苔的打扮依舊素凈,臨出門前被賀老夫人叫住:「素卻不雅,凈卻不貴。」
柳苔有些喪氣:「這些表面工夫,又沒什麼用。」
賀老夫人親自給她戴上一套羊脂玉做的頭面:「先敬羅衣後敬人,人吶,大多隻看得懂表面功夫。」
「這樣的人,我也不想同她們來往!」
賀老夫人呵呵一笑:「可以,不過要等到你有得選的時候。」
柳苔不明白,這與誰來往,不是全在自己嗎?
可當她坐到成平郡主的宴席上,滿座都是目下無塵的貴女時,她突然明白了賀老夫人的話。
人活在世上,總有不能免俗的時候。
22
她們的眼睛就像裁縫的尺,從頭到腳,一寸一寸量著她。
原來被一群人討厭,是會膽怯的。
柳苔有些局促,強撐著不露怯。
成平郡主走過來,瞧著她的頭面,似有些驚訝。
她說:「賀老夫人應當很疼你。」
柳苔羞澀一笑:「母親待我確實好。」
「可不是,連御賜的嫁妝都給你了。」
賀老夫人是要鍛煉柳苔,卻也不舍得讓她真受辱。
這套頭面,就是她替柳苔撐的場面。
柳苔明白過來,心口發燙。
她娘親走得太早,賀老夫人像是補上了這個缺。
成平見她霎時紅了眼眶,心中也有了計較:「賀老夫人是個有福氣的。」
成平的話算是給柳苔定了調。
她接納了她。
識趣兒些的閨秀對她露出笑容,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拎得清。
禮部陳侍郎家的四姑娘還是開口嘲諷了她。
「如今當真不同了,還要什麼臉面?隻管削尖了腦袋往上鉆營便是。一朝扶搖直上,誰管你是怎麼上來的。隻要上來了,都是好姐姐好妹妹。」
這話說得難聽,明晃晃罵柳苔不要臉,連帶著把成平郡主也罵了進去。
可這陳四姑娘的長姐是宮裡的貴妃,深得聖寵,便是成平郡主也不想招惹她。
柳苔拿不準該如何反擊,正想沉默以對,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卻聽一聲冷笑,是秦芷嫣。
「你的腦袋不用削都尖,天分這般好,可別浪費。」
「你!」
「我怎麼了?我的腦袋圓著呢,跟你可想不到一處去。」
春曉隻覺得秦姑娘今日簡直艷光四射。
秦芷嫣的姑母是太後,貴妃見著也得磕頭。
柳苔笑得兩眼彎彎,秦芷嫣又變結巴了:「你、你別以為我這是為了你,我、我是為了賀淵,他在邊關保家衛國,她們卻羞辱他的妻子,是個人都聽不下去!」
這下子,陳四姑娘面子裡子都沒了,憤而離席。
成平郡主沒管她,舉起酒杯敬了來客。
柳苔來了一遭,還是沒想明白如何讓人尊敬她,這宴席上的聰明人,說話做事都看著眼前人背後的權勢,即便蠢如陳四,也是仗勢欺人。
回程,秦芷嫣擠上了柳苔的馬車。
「我要回去了。」
柳苔沒勸她,秦芷嫣的父母都在江南,她這樣的姑娘,就應該在父母身邊,被父母疼愛到老的。
秦芷嫣笑道:
「我來之前,總覺得女子的好,皆在容貌,配得上賀淵的人,也應當是個絕世美人。
「你嘛,確實不漂亮。
「可是,你從來不在乎自己漂亮不漂亮,這樣的你,比誰都漂亮。
「哎呀,我說得亂,你明白意思就成。」
秦芷嫣紅著臉。
「我、我其實挺喜歡你的。」
春曉笑出聲,柳苔瞪她一眼,笑著和秦芷嫣說:「我知道。」
23
秦芷嫣離京時已經入夏。
算算日子,賀淵已經許久沒送信回來。
誰也不去提這茬,仿佛不提,不好的事便不會發生。
可陰雲還是籠罩在賀府所有人的心上。
直到一聲尖銳的嘶鳴聲響徹京城的清晨,八百裡加急的輕騎疾馳而過,直沖到禁宮。
金鑾殿前,年輕的小兵從馬背上滾落,連滾帶爬往殿中去。
已然分不清他流下的是血還是淚。
「陛下!」
他的聲音高昂,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哽咽——
「城!破了……」
寥寥幾個字,卻是屍山血海。
亡魂鳴過血泊,遊子再也不能歸鄉。
塞北最遠的那座城被韃子攻破,賀淵下落不明。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塞北有三關,老將徐誠守住了第二座,戰局僵持下來。
這些事對京城的百姓來說,有些遙遠。
他們不在朝堂,也不在邊關。
那疾馳的馬蹄聲,就像不常聽見的鳥鳴,哪怕有些驚奇,過了也便過了。
小販照常支起攤,天光乍破時,饅頭上的熱氣吹散初夏清晨的最後一絲涼意。
世上的事本就這樣,兩隻眼睛隻能看到眼下的光景,活人不管死人,死人管不了活人,同年同月同日的某一刻,大路朝天,各行其道。
賀老夫人又病倒了。
其實,在賀將軍戰死的那天,她就已經在熬命。
她送走了太多人。
柳苔衣不解帶地守在她身邊,一夜一夜地不合眼。
一碗藥喂進去,又被她吐出來。
柳苔眉頭都沒皺一下,替她擦身換衣,又吩咐人繼續熬藥。
賀老夫人清醒時會溫聲讓她回去休息,可柳苔最會陽奉陰違,嘴上答應,卻還是在床邊鋪了地鋪。
而大多數時候,賀老夫人是不清醒的。
她似被夢魘著了,時不時喚兩聲娘,哭著喊疼。但更多的時候,她都在小聲念著一個名字,阿瑛。
那是賀淵父親的名字。
24
賀老夫人年輕時面上生過一段時間的瘡。
因著這瘡,豆蔻年華的姑娘,去哪兒都不敢露臉。
她總是戴著面紗,怯怯地,沉默地,綴在母親身邊。
賀老夫人姓寇,閨名文慧。
文慧那年十六歲,正是議親的年紀。
隻可惜一看到她的臉,媒婆便要推阻一番。一來二去,文慧也就沒了心思。
她把時間花在看書上,從古至今,什麼都看。偶爾也偷偷看點閑書,可看著書上寫得至死不渝的愛情,她冷笑一聲,不信。
人有生、老、病、死。
除去青春年華燦若朝霞,其他時候大多如七分敗的花,不好看,暗暗散發著衰敗的臭味。
色衰而愛弛。
如花美眷尚且敵不過似水流年,何況她臉上生瘡,看起來有點惡心?
幸好寇家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但她爹娘開明,便是養她一輩子也無妨。
可文慧依然會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愁。
她愁的時候,會去寺中小住。
也是那時候,遇到了同樣來禮佛的賀瑛。
他是陪家中姐妹來的。
家中姐妹又是為了給他祈福來的。
少年將軍,滿身肅殺之氣,溫潤如玉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
他似乎不愛笑,文慧偶遇他幾次,他都冷著一張臉,手上拎著的不是糖葫蘆就是水晶糕,一看就是在替家中姐妹跑腿。
文慧還發現,他每日清晨都要練槍,落英繽紛,她撐開窗戶看得入神。
她好奇心越強,觀察得就越細致。
觀察得越細致,就越好奇他為什麼總是不開心。
少女的一顆心,便這麼悄無聲息地落到了土壤裡,獨自發芽。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她平生頭一次恨起自己,若自己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就好了,那便有勇氣站在他面前,對他說喜歡。
偏偏,天不遂人願。
文慧也就順理成章地接受了自己的膽怯。
她自顧自謝幕,再次偶遇時,賀瑛卻叫住了她。
沉默寡言的男人遞給她一串糖葫蘆。
「上次見你盯著看,我以為你喜歡。」
文慧愣住,怎麼接過糖葫蘆、怎麼回的話,她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