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有什麼難聽話,一並說了吧。」
「懶得同你說。」
13
柳苔換好衣裳出來。
金線繡的鳳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鳳冠雅致,多以珍珠點綴。是以雖然通身富貴,柳苔那清秀面龐也壓得住,沒被衣裳首飾淹了去。
「賀家倒是用心。」周氏語氣淡淡的,卻也聽得出酸味。
楊姨娘就不明白她幹嘛專程跑一趟給人添堵。
柳苔笑道:「賀家重視我,自然是用心的。」
周氏擠出一個笑容:「攀上高門大戶,說話都有底氣了。」
「母親不了解我,我向來是這樣說話的。」
周氏沒再討沒趣兒,起身離開。
周氏曾想推她進火坑,卻也會做主給她買金創藥。
柳苔想,她或許隻是和柳家這對夫妻沒緣分。
一轉頭,就看到春曉那亮晶晶的笑眼:「三姑娘好漂亮呀!」
柳苔莞爾一笑,沒緣分的便罷了,有時候親人也不是非要有血緣的。
「你要是喜歡,等你出嫁那天,我也給你做套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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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曉歡喜地點頭,又害羞地捂住臉:「姑娘瞎說什麼吶!」
柳苔從梳妝臺拿出那支碧玉簪:「姨娘看看這簪子戴在哪兒好?出嫁那日也給我戴。」
楊姨娘愣住,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這、這好嗎?
「我隻是個妾呀。」
她連親生女兒的嫁都沒能送成。
柳苔笑道:「姨娘不願意嗎?」
「怎麼會!」楊姨娘又掏出帕子擦眼淚,「隻是沒有這個規矩,老爺怕也不能同意。」
「又不是他出嫁,他同意不同意有什麼打緊?」
楊姨娘送的那個簪子成色極好,是柳承山最寵她的時候賞的,一個鐲子、一個簪子,成套的,是她壓箱底的寶貝。
鐲子已經給了柳容,簪子給了柳苔,在她即將被沉塘的時候。
「誒,好。」楊姨娘不再推辭,她將那簪子斜著插到發髻後方不顯眼處,「這裡便好。」
14
出嫁那天是個黃道吉日,但是京裡無人同賀家一起辦喜事。
不是他賀家權勢滔天,實在是害怕準新娘進門前橫生枝節,喜事變喪事。
誰家也不想喜調遇喪曲,怪晦氣的。
賀老夫人對此耿耿於懷,直罵他們才是沒福氣的喪門星。
可她嘴上雖說硬氣,心裡卻也打鼓,生怕那喜轎抬不回活人。
倒是賀淵胸有成竹,柳苔那姑娘的命,看起來比他都硬。
於是他翻身上馬,神採奕奕地往柳家去。
賀家井井有條,柳家卻雞飛狗跳。
柳宜和柳容自然要回來送嫁,柳宜這才知道柳苔鬧出了什麼名堂,氣得她差點兒暈過去。
柳容扶著她,給她順氣兒:「大姐姐,左右她現在留著條命在,你瞧瞧,活蹦亂跳的,還能嫁人不是。」
隻是勸到最後,她自個兒也沒忍住,又生起氣來,捏住柳苔的臉頰:「再有下次,不等爹罰你,我先打斷你的腿。」
柳苔自知理虧,任她捏著,疼得眼淚汪汪也不敢叫喚,乖巧極了。
春曉上來添茶水:「二姑娘再掐會兒,胭脂都不用給三姑娘上了。」
柳容這才松手。
她從丫鬟手中接過一個楠木盒子,遞給柳苔:「看看。」
柳苔打開,隻見盒子裡靜靜躺著一個黃金手鐲,素圈,什麼都沒雕。
柳宜說:「我同你二姐姐商量著,雕工費料,你急用錢時難免虧了,這才送個素圈給你,可不是我們不用心。」
見她呆愣,柳容戳她腦殼:「怎麼了,嫌少?告訴你,嫌少也沒用,我和大姐姐可不會點石成金!」
怎麼會嫌少呢?柳家算不得清貧,卻也算不上富裕,便是有錢也緊著幾個哥哥花。
不知兩位姐姐攢了多久,才攢下這個足金鐲子來。
她沒有姨娘添妝,但她有姐姐。
柳苔將那鐲子戴上,沉甸甸的,壓得她心口泛酸。
「苔兒,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從今往後,奔著好日子去。」
院中,鞭炮聲響起,噼裡啪啦一頓炸,媒婆歡歡喜喜地走進來:「柳三姑娘,吉時到,該出閣啦!」
柳苔見過兩位姐姐出嫁,總以為自己已經輕車熟路。
可真當她自個兒蓋上蓋頭的時候,卻比任何時候都慌。
她長呼一口氣,賀淵是她親自挑的夫婿,起碼臉是好看的,身材麼,唔,也不錯。
這麼想著,從閨房到正屋的路也平坦起來,她的腳步逐漸變得輕盈,就連給老頭子磕頭都沒那麼難受了。
柳苔想,她不能哭,和別人不一樣,她的夫婿是她自己選的,她打了勝仗,憑什麼哭?
她得笑,一路笑到賀家去,才對得起她挨過的鞭子。
至於到了賀家後會過上什麼日子,再說吧。
實在不行,一哭二鬧三上吊,她信手拈來!
賀淵拜堂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娶的小娘子確實很不一般。
一聲沒哭不算,給她親爹磕頭時,頗為不情不願。
等掀開蓋頭時,他的揣測徹底坐實。
她的妝面整潔,不僅沒哭過的痕跡,還頗為好奇地打量起新房來。
一雙眼睛巡視屋子一圈才落到他身上,仿佛他是這屋子的添頭,捎帶腳送的。
真有意思。
賀淵的好勝心也被挑起來,他將柳三姑娘打橫抱起來,放到床上。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定要她明白,他和這屋子誰才是大小王。
15
柳苔是徹底明白了。
她捶捶酸脹的腰,在鳥鳴聲中醒過來。
轉頭一看,那張俊俏的臉上掛著一個滿足的笑,含情雙目正定定看著她。
他問:「睡得好嗎?」
柳苔驀地漲紅了臉,磕磕巴巴道:「還、還好。」
春曉抬著臉盆走進來,笑得賊兮兮的,眼神在二人之間飄來飄去,什麼也沒說,又像什麼都說了。
賀淵帶著柳苔去給賀老夫人敬茶。
新媳婦總有這麼一遭的,柳苔心裡清楚,卻還是有些忐忑。
她的出身不高,相貌也平平,她怕賀老夫人不滿意。
忐忑片刻,又覺得自個兒又犯了把自己擺在秤上的錯,女人就活該給人挑三揀四嗎?
要不是她,賀淵還寡著呢。
這麼想著,又不怕了,腰桿直起來,氣宇軒昂的。
短短一段路,她變了三四次臉,看得賀淵一愣一愣的。
「來。」
賀淵伸出手,要牽她。
柳苔猶豫片刻,還是將手遞了過去。
和那張俊俏的臉不一樣,賀淵手上有著一層厚厚的繭。
她想,帶兵打仗真是一件苦差事,那些錦衣玉食的王孫公子,定然沒有這樣粗糙的手。
可賀家大小也是個世襲的侯爵,怎就能生出這般肯吃苦的兒子呢?
賀老夫人定然是個極好的人,才能教養出賀淵這樣好的人。
柳苔雖然嘴上不說,但目前為止,她心裡對賀淵是滿意的。
不僅因為他履行了約定來娶她,還因為他溫柔體貼,一點兒都不傲慢。
她對男人的認知大多從柳承山身上來。
老頭子花心、薄情、脾氣差,動輒摔東西罵人。還不能戳破,一戳破就惱羞成怒,鬧得家宅不寧。
柳苔固執地認定,隻要男人不像柳承山,就是好男人。
「到了。」
梨花木椅子上坐著一個貌美婦人。
她穿著素雅,妝扮素凈,一點兒都不像高門大戶裡的貴夫人。
賀老夫人確實不太講究排場,她年輕時曾陪夫君上過戰場,一路走下來,多見百姓流離失所、戰士馬革裹屍,再回到繁花似錦的京城時,怎麼也生不出奢侈的心思來。
唯獨在兒子的婚事上願意花費。
畢竟這事兒吧,實在愁人。
柳苔隨賀淵一起跪下,恭敬地奉上茶盞,甜笑著叫她母親。
賀老夫人眉開眼笑地接過,抿了一口後,遞給他們一對紅封。
「好孩子,往後好好過日子。」
賀老夫人身邊坐著一個年輕婦人,她以手帕擦了擦眼角:「見笑了,我……我隻是替母親和弟弟高興。」
賀老夫人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又將柳苔叫到身邊:「苔兒,這是你嫂嫂,穗寧。」
柳苔聽說過她,她曾是京城上嫁的典範。一個屠夫的女兒,卻嫁給了侯府嫡長的公子,還是那公子哥巴巴去求了好些日子,她才點的頭。
大姐姐教她「隻羨鴛鴦不羨仙」時,就是用這對愛侶舉的例。
隻可惜,沙場無情,管你是天潢貴胄還是平頭百姓,任你家中等著的是如花美眷還是兩鬢斑白的老娘,說要你的命便要你的命。
穗寧等啊等,從春到秋,又到滿目皚皚的雪,木魚聲一遍遍響起,小佛堂的香不曾間斷,她如此虔誠地祈禱,卻還是等回了一口棺材。
她失去了丈夫,賀老夫人失去了孩子,而賀淵失去哥哥後,也放下丹青水墨,握上鐵桿紅纓。
他得撐起這個家。
那年,他也才十六歲。
柳苔不知從哪生出勇氣,她抓住賀淵的手,同他十指緊扣。
撞上對方訝然的目光,柳苔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完了,她竟對他生了心疼。
要說女人栽跟頭,也分三個坎。
第一道坎是喜歡。但喜歡來得快去得也快,邁過這道坎實在簡單。
第二道坎是愛慕,他在想象中如神祇,值得她跋山涉水追著去。可一旦她發現那神祇也有三急,便也就過了此劫。
第三道坎,就是心疼了。
同別的不一樣,心疼就跟風濕似的,平時吧也不顯眼,卻時不時便會鉆出來刺一下,是個治不好的病,同人纏纏綿綿一輩子,直帶到棺材裡去,才算完。
賀淵哪知她心思彎彎繞繞到哪裡去,問她:「還是害怕嗎?」
見柳苔紅著一張臉,他笑道:「第一次見你時,你明明膽大包天,怎麼越熟還越膽小了?」
柳苔一番柔情剛上心頭,就被此男的不解風情滅了個幹凈。
她跑到廊下,卷起一個雪球,朝賀淵砸去。
雪球在他胸膛散開,毫無攻擊力,看得柳苔目瞪口呆:「你是石頭做的不成?」
賀淵輕輕拂去衣裳上的殘雪,也走到廊下,隻是他不去團雪球,而是將柳苔扛到肩上,大步往回走。
他們於冬日成親,新婚燕爾,情意綿綿。
16
大雪斷斷續續下了一個月。
柳苔坐在桌邊縫護膝,春曉便守在她身邊燒炭爐。
賀淵去了軍營,賀老夫人忙著看賬本,穗寧一心禮佛,全家人都有事情做,她便也開始做點針線活兒。
隻是底子不好,針腳歪歪扭扭,像蚯蚓爬過似的。
「不做了不做了!」又一次被針扎破手指後,柳苔幹脆地放棄了。
春曉看著那「東張西望」的線,實在誇不出口,便拿了剪刀,默默替她拆線。
「真無聊啊!」柳苔在床上滾了一圈,看著鴛鴦戲水的被面,紅了臉。
賀淵此刻在做什麼呢?
她不知道這是在思念他,還是在羨慕他。
點點紅光透過窗紙,柳苔撐開窗戶,寒風灌進來,她卻不覺得冷。
窗外是幾棵梅樹,在極寒的天氣裡,默默開了花。
雪壓不斷它的枝幹,也遮不住它的花瓣,柳苔心裡喜歡,嘴上卻說:「真傲慢。」
這小小的花,怎麼敢和能將天地連成茫茫一片的雪作對呢?
突覺頸間一涼,是那雙熟悉的、帶著厚繭的手。
「看什麼呢?這麼專心,喚你好幾聲都聽不見。」
「你來。」柳苔讓出一點位置給賀淵,「瞧見了嗎?」
「梅花?」
「嗯。」
「隨處可見。」
「可是,它們在雪裡。人要是在雪裡,會凍死,可它們在雪裡,卻在開花。」
賀淵側頭,看著柳苔專注的眉眼,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令他覺得似曾相識。
很像兒時,哥哥帶他去打獵時,在林間見到的那隻小鹿。
它刨了刨蹄子,頭也不回地沖進了森林深處。
鬼使神差地,賀淵對著她的眼睛,吻了上去。
17
柳苔坐在妝臺前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