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小心喚我月奴,我也願意嗯一聲。
他就狂喜,像得了糖的孩子。
他患得患失的樣子,忽然讓我想起當初那個老尼同我講的八苦禪: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陰熾盛。
苦,皆是苦。
吳紅袖被趙老夫人罰了禁閉,因為她頂撞了老夫人。
老夫人不許她看文易,她闖了壽康堂,被老夫人責打了。
老夫人叮囑下去,誰敢把消息說出去,驚擾大娘子養胎,一並打,打死不問。
消息還是玉榮為我送人參時,說了出來。
我心裡不忍,便喚趙雲彥:
「二郎,讓吳妹妹瞧瞧孩子吧。」
「你不要操心這些事情,母親總不會錯的。」
午飯畢,我去壽康堂,靈芝卻閉門:
老夫人歇下了,告訴夫人一聲,誰也不見。
我無奈,去了吳紅袖的聽雪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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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打了板子,強撐著身子,一旁的丫鬟玉撥扶著她。
她滿臉淚痕,也無心梳洗,哭啞的嗓子說不出話,卻指著窗邊的五弦琵琶。
春明紅著眼抱著琵琶給她。
她並不彈,卻把琵琶遞給春明:
「……春明,你把這琵琶、拿去賣了。」
春明驚到了,忙搖頭:
「姐姐,你病糊塗了,這怎麼能賣?」
「是不是底下人刻薄?缺了吃穿?」我忙攔住,「冬晴,你去查查,誰敢克扣,先把人拿來我蘭竹軒!我那還有兩百的銀子,閑著不用的,讓雪團拿來!」
吳紅袖隻死死咬著下唇,搖頭間又是眼淚落了下來,她連話也說不齊整了:
「姐姐,沒人短我吃穿,是我不要他趙家的了。
「春明,賣了琵琶,勞煩你去銀鋪,打一對鐲子,金的也好,銀的也好……
「我見不到文易、我見不到啊……這鐲子是我給他的,不是他趙家給的……」
春明哭得說不出話,隻嗚嗚抱著琵琶哭。
吳紅袖已經流不出眼淚了,她癡癡地看著那把琵琶,溫柔地摩挲著上頭的螺鈿。
那是她十七歲贏了宮中樂師得來的琵琶,這麼多年的奔波流離,嬌貴的螺鈿上竟一絲歲月的痕跡也無,比她的手養得還要金貴。
那不是她的琵琶,是她老友,她的魂魄。
用她喚霸王卸甲回轉郎心,用她扮紅拂女風月救風塵,
陪她看漢宮秋月,陪她賞陽春白雪。
不知她看了多久,仰頭沖我一笑,竟然有些抱歉:
「姐姐,對不起呀。
「我恐怕不能給你彈高山流水了。」
那把琵琶賣了五錠金,打了一個金項圈。
又轉頭被我十錠金贖了,等著哪一日把琵琶再還給她。
春明不解,問我為何白花五錠金。
我摸著琵琶,嘆了口氣:
「不一樣的。」
紅袖要我等著,等她病好了,雨停了天氣也好了,跟她一起把項圈給文易戴上。
雨下了五日,五日後天晴了。
我聽見春明慌張地跑進來。
她臉上藏不住事,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被淚水浸透了的宣紙,心事一點就破了。
冬晴擔心地看著我的肚子,沖我搖搖頭。
「別瞞我。」我先坐下,沉聲道,「我不是經不住事的人。」
春明的眼淚刷地下來,她捂著眼睛,張著嘴:
「紅袖姐,死了。」
……
……
紅袖?
死了?
是紅袖嗎?
真的是她嗎?
她不是要跟我一起給文易戴項圈嗎?
下了五日的雨上午就停了,正是好天氣,正適合我們去看文易呀……
為什麼,是為什麼啊……
「老太太把孩子養在壽康堂的閣樓上,不讓紅袖姐進去看。
「紅袖姐就夜裡偷偷爬上去,前幾天下了雨,也許是青苔滑,紅袖姐手又有傷,沒抓住……」
我恍惚著去看那把琵琶。
它靜靜靠在窗邊,午後的斜陽照在螺鈿上,有細碎明滅的彩光和金粉混著松香的醇厚氣味。
無人彈奏所以她不聲不響,不喜不悲。
我發覺自己說不出話了。
一低頭,淚濕了滿手滿身。
最後恍惚間,我依稀聽見聽雪閣遠遠的琵琶聲。
是未唱完的霸王卸甲。
「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
「虞姬?虞姬呀——
「姑娘?姑娘?」
14
我也許很幸運。
心上的痛,竟然讓生產的痛也顯得沒有那麼痛了。
順媽媽的臉和娘親的臉恍惚間重疊在一起。
痛到極致時,我想說些什麼,可說什麼呢。
說我不想要紅袖死?說我好疼?說孩子是男是女啊?
我聽見一聲啼哭,又聽見自己很小很小的一聲:
「阿娘,我想家了。」
那是一個很可愛,很愛笑的女孩。
讓我意外的是,趙老夫人和趙雲彥沒有不高興,他們忙著逗弄她。
因為她太懂事太乖巧了,隻有趙老夫人和趙雲彥抱她,她才笑。
連奶媽們都哄不住。
這份偏愛讓趙老太太和趙雲彥每天都樂不可支。
她叫趙寧椒,椒蘭玉質,寧靜淡泊。
「是個女兒也不要緊,咱們還年輕著。」
我並沒有告罪,趙雲彥卻先恕了我的罪。
「月奴,我真的好開心,哪怕念雲出生到現在我都沒有這麼開心過。」
喜歡寧椒很好,可一定要拉上另一個無辜的孩子嗎?
吳紅袖死了以後,他悲痛欲絕,時常去聽雪閣久坐,也不許旁人動裡頭的東西。
他寫了許多悼亡詞和閨怨詞拿給我看,字字泣血,婉轉哀怨。
讓我想起一個笑話,說有個秀才很擅長寫悼亡詞,句句念亡妻令人聞之落淚,有個鄉紳慕名去拜訪,卻發現這秀才連老婆都沒娶過。
他那麼認真地深情,卻沒有發現聽雪閣的琵琶不見了。
他把那些悼亡詩謄抄一份,又取了個「聽雪居士」的別號,說這些詩如果有一日要付梓,可以署這個別號。
說來可笑,我越來越懂他。
他的愛,本質是一場自私的自戀。
紅袖拿五錠金打的金項圈,我擔心老夫人疑心,就照著模樣又打了兩幅,一大一小,大的給的念雲,小的給了寧椒。
三個孩子戴上齊整,也看不出端倪。
徐晚意是晚上來的,牽著念雲的手。
她們靠在門邊往裡頭張望時,我正在為吳紅袖抄經。
徐晚意見我抄經,眼中了然:
「吳小娘不敬姐姐,死了也是咎由自取。」
我放下筆,淡淡地看著她:
「你過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我不知徐晚意是怎麼想的,是覺得我設計害死了吳紅袖然後貓哭耗子?是物傷其類對我產生了忌憚?
我很討厭徐晚意,因為玉堂玉榮的死,因為她刻意放出消息刺激紅袖。
她忽然跪了下來,拉著念雲,猛地跟我磕了頭:
「大娘子可憐可憐我,我身邊就念雲一個孩子,大夫也說了我以後懷不上的。」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沒有想奪走她的念雲。
「這孩子六歲了,老夫人說以後她不管念雲的教養,才來求大娘子。
「我見到大娘子送給念雲的項圈,就知道大娘子心善。
「大娘子如果肯教導她,這孩子以後、以後定能說個好夫家。」
徐晚意說到這裡,已經把念雲推到我面前:
「快,快叫母親。」
念雲與我並不親近,她才六歲,努力地想明白為何母親忽然不許自己喊她母親。
她想不明白,所以哭了出來。
當趙雲彥過來時,就看見徐晚意抱著念雲哭成一團。
趙雲彥冷了臉:
「把念雲帶回去,在這裡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
哭到傷心處,徐晚意捂著心口,也許是心口疼的舊毛病又犯了。
煩躁的趙雲彥沒有注意到,隻告訴她們不要來求我,朝中人心惶惶,御史草木皆兵,別拉著整個趙府倒霉。
後來我聽說,徐晚意的父親似乎是站錯了隊,遭了貶,說是要流放嶺南,終身不許入京。
再多的,我也不清楚了。
趙雲彥揉了揉眉心,很自然地躺在了我的膝上:
「隻有在你這裡,我才覺得舒心。」
他為紅袖的死慟哭買醉,我也在旁邊與他一起落淚。
桌上是他愛喝的銀針茉莉,還有抄經時淡淡的墨香。
趙雲彥是喝過酒來的,此刻屋內熱起來,酒氣也上來了。
「貞兒,我總覺得看不透你。」
他喝醉了,拉著我的袖子。
「你好像很愛我,又好像一點也不在意我。
「貞兒,你看看我呀。
「自從紅袖去了,不對,自從元宵以後,我就覺得你……
「我就覺得你霧蒙蒙的,像隔著一層紗。」
他迷迷糊糊枕著我的膝頭睡去。
「如果再早一點,再早一點遇見你就好了。
「貞兒……我很愛你,你也愛我好不好……」
這種無賴的求愛近乎求情,又近乎命令。
每當我的心略生出一點親近他心思,便有血淋淋的屍首在我面前,叫我畏懼。
洞房夜花燭照見的應該是一對羞紅的臉。
而不是舊人哭紅的眼睛和新人遍身的傷疤。
我理了理他的鬢發,他才放心睡去。
我看他的側臉,心裡卻想著你不配。
「你實在不配。
「實在不配有女子真正愛你。
「你想要你的妻懂詩詞歌賦,卻又不要她太懂,免得她看穿你的平庸。
「你想要你的妻懂閨房情趣,卻又要她三貞九烈,隻做你貞烈的蕩婦。
「最讓我難過的是,嫁給你是我做不了主的事,哪怕嫁個泥塑木偶,我也隻得守著他,用餘生一點點為他雕刻上色,讓這木偶的臉不至於看上去太討厭。」
15
一轉天冷了,徐晚意父親的案子拖了再拖,終於審了。
徐晚意的父親幸運又不幸,幸運的是聖上恕罪,不幸的是關押受審時染了疫病。
徐家有些家底,不至於靠徐晚意去接濟。
趙雲彥知道徐晚意總偷偷跑去徐家看她父親,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直到京城的疫病開始嚴重起來,趙家開始有發熱和咳喘的下人,趙雲彥才意識到不對。
趙府開始燒艾煮醋,將發病的下人攆出去,三個孩子養在壽康堂,除了送飯和倒恭桶,再無旁人出入。
雁霞閣單獨關了起來,因為徐晚意發了熱,前日她才從徐家回來,她的父親病死了。
趙雲彥也很害怕,因為昨日他才睡在徐晚意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