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來,命下人將暖房燒得滾熱,將身上徹徹底底洗了一遍。
猶嫌不夠,晚上就宿在了我房中。
他很怕,覺得在我這裡安心些。
那些染病的人,先是發熱咳喘,久咳後咳血,最後藥石無醫。
說真的,我並不十分怕,甚至想著如果趙雲彥得了病,不治而死。
如果他能先我一步死,哪怕早我三日,我也得了三日的痛快。
唯獨放不下的是椒兒和文易。
回過神,我也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搖頭笑了笑。
徐晚意病得早,竟然也好得快。
後頭病倒的就是趙老夫人,趙雲彥和我了。
趙雲彥病了,就搬去了雁霞閣。
趙雲彥怕下人帶著病,所以徐晚意卸了妝飾,跪在床邊衣不解帶地照顧他。
徐晚意的溫柔小意,讓趙雲彥生出了愧疚,後悔前些日子對念雲太差。
徐晚意照顧得細致,趙雲彥的病卻好得卻比我慢,甚至更重。
他不咳了,卻開始吐血,後來嚴重到開始尿血。
趙老夫人尚且昏迷不醒,我病好後忙著看護三個孩子,沒空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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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趙府來了御醫。
御醫診出是毒,卻一時不知道是什麼毒。
因為突發疫病,藥材短缺,府內用藥登記都十分嚴苛,哪怕是外頭藥鋪,尋常藥都一拿三記,更別說是平日就難拿到手的毒。
御醫施了針,又灌了金汁,趙雲彥吐得昏天黑地,又在舌下含了參片,才恢復一點氣力。
御醫抹了把汗,叮囑我一定要問出是什麼毒,才好對癥解,也能防著後手。
雁霞閣,徐晚意靜靜地跪在一幅煙雨圖前,眉眼柔順,如一尊玉雕的觀音。
這是我第一次踏入雁霞閣,才發現與蘭竹軒其實很像,裝飾簡潔並不過奢,書架上是累得如太湖石一般的書,書頁微皺發黃,一看就知並不是充臉面,而是常常翻閱的。
我認得裡頭許多名家孤本,一定是費了許多功夫搜羅的。
我不是悲憫世人的菩薩,可在那一刻,我也想如果我再早一點認識徐晚意。
是不是可以與她說上許多話,是不是也像吳紅袖一樣冰釋前嫌。
「……為什麼?」
趙雲彥青著臉,不敢相信溫柔乖順的徐晚意會給他下毒。
哪怕一個瓷碗砸破了她的額頭,血流如注,徐晚意也並不答話。
她越安靜,趙雲彥就越恐懼。
「賤人!到底是什麼毒?你說啊!賤人!」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她仰起頭開了口,也是笑著的:
「……原來你也會怕。」
「你瘋了!」趙雲彥忽然瞧見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貞兒,你來審這賤婦!」
我不審她,隻靜靜坐著聽。
我早猜到了是什麼毒,我也知道她有許多話想跟趙雲彥說。
那些很早之前就想說,可惜趙雲彥從來不會聽的話。
「雲彥哥哥,前些日子,我的爹爹死了,你知道吧。
「可第二天你還要睡我,我怕呀,像條狗一樣跪著給你睡。
「從十歲那年你騙了我的身子,告訴我我不跟你就沒人敢要我,我就開始怕。
「從那以後,你要我聽話我就聽話,你要我跟你睡我就趕緊躺好,就連我病了你要我我也忍著疼,我強迫自己愛你。
「我原來以為,你隻是不明白體貼人,後來你強迫了李貞兒,她跟我不一樣,她有脾氣,她不理你,你就跟她道歉賠不是,你就把她當成個人看。
「那個時候我就明白,你不是不明白,你隻是把我當傻子。」
我從她的話語裡拼湊出,一個被竹馬誘哄,失了身子的少女,被恐懼脅迫著跟了他。
九歲的徐晚意很崇拜趙雲彥這個兄長。
她期待在父親的書房看到他,期待他見面會誇贊自己可愛。
若是再貪心一點,徐晚意希望他可以摸一下她的頭,留意到她又長高了。
趙雲彥留意到了。
她不僅長高了,連腰肢都細了。
在無人處,趙雲彥帶她讀溫老的詞,念到入骨相思知不知時。
他環抱住她,將自己親手磨的相思子手串,推到她的腕上。
一瞬間徐晚意的臉紅得熟透,仿佛一簇才結在枝頭的葡萄花,一夜被催熟成釀。
後來是十歲生日夜,葡萄架下,兄長將手伸進了裙下。
他喘著氣,欣賞她的哭和笑,欣賞她來不及長大就被迫成熟的臉。
「為什麼哭?晚意不是說想嫁給我嗎?
「太愛你了,晚意,我隻是太愛你了。」
徐晚意不明白,這種愛,和她的愛是一樣的嗎?
她不明白,隻覺得自己像是在水中浮沉。
她緊緊抓住那串相思子手串,用力告訴自己你也是愛他的,仿佛這樣就可以得救。
「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他擦凈了身子,咂摸著後主這首偷香竊玉的艷詞極好,極真。
既然極好極真,為何還會有無媒茍合這個詞呢?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不是好向郎邊去,是她無路可走了。
「當初跟你,我氣死了唯一疼我的阿娘,爹也不認我了。
「去年這時,我,我病得很痛,你說、你說不能做就走了,你說沒關系,關燈就看不見血了。」
「你是真愛我,怕正室欺壓我所以不娶妻嗎?你說的那麼真,把我也騙到了。
「你不是,你比誰都在意,在意出身,在意門當戶對。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你娘早就看中了李家。」
徐晚意跪了很久,說了許多,身子搖搖欲墜。
似仲夏來時,謝了枝頭的迎春花。
「她李貞兒比我聰明,她名正言順,她不真心,所以她過得好。
「就連吳紅袖也聰明,她死了,她死得正是時候,還沒有來得及被你作踐……
「這趙府人人都聰明,就我傻、就我傻……」
她說到這,忽然坐在地上嗚咽起來。
不是徐小娘在哭,是十歲的徐晚意在哭。
16
徐晚意被關押起來了。
趙雲彥沉默許久開了口。
我以為他要歉疚或者懺悔。
趙雲彥拉住了我的手,啞著嗓子:
「不是騙,十歲的她什麼都懂,她知道趙家富貴,所以半哭半笑的,也很享受。」
什麼都懂,半哭半笑,也很享受。
桌上的貢果,原來連外頭也爛透了。
趙雲彥真的怕死。
「先把刑都用一遍,問出是什麼毒。
「這些藥都換新的!她用過的東西全都燒了!」
他很恐懼,怕雁霞閣的空氣都是毒的。
奇怪的是,他搬出了雁霞閣,病得卻越來越重了。
御醫說是毒入骨髓,活不了幾日了。
妾毒殺夫,如此有違綱常的事,驚動天家,天家自然震怒,要將毒害夫君的徐晚意凌遲,可徐晚意在被關押的當夜已經一頭碰死了。
那是一個很晴朗的天。
趙雲彥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彌留之際,他有很多事放不下,氣若遊絲地叮囑:
他寫的那些閨閣詩,要我在他病逝後為他整理成冊,署上聽雪居士的名。
他這輩子,唯一意難平,是自己的才華被早逝的兄長遮蔽。
他自認為從未被看見,被認可。
在他渴求的目光中,我如他所願,將架子上的詩詞拿出來。
當著他的面,一頁頁將它們撕下,一頁頁慢慢地丟進火盆。
他不可置信,掙扎著最後一口氣要去搶,卻已經虛弱得連手指都抬不起來。
「無論詩詞還是書法,趙雲彥,你真的很平庸。
「可惜你哥哥二十歲病死了,那篇賦成了絕唱,連我在閨中都仰慕他的才學。
「世人說得對,趙雲彥你真的處處不如他。」
他拼命想去奪那些絞盡腦汁,搜腸刮肚的心血之作。
卻隻能抓住火盆上的飛灰。
「徐晚意招了,她說了給你下的是什麼毒。」
他猛地看向我,充滿希冀。
「但是我覺得,三十歲死了的話,別人提起夫君,多少會感慨一句英年早逝。
「或是臆測你多活些時日,也許就大器晚成,不輸兄長。
「不然庸庸碌碌地活到八十歲,依舊平平無奇,世人就記不住趙雲彥了。」
他想罵我,想拿起手邊的藥碗砸在我的臉上。
可是已經沒有力氣了。
他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瞪著床帳。
我真想告訴趙雲彥,他死不瞑目時,也是半哭半笑的。
那串年少時送給徐晚意的相思子手串磨成了粉,是劇毒。
可惜徐晚意隻用了一半,一次沒能將他毒死。
那我再下一次也沒關系吧。
17
徐晚意,趙雲彥,趙老太太。
家裡同時有三個人死,喜事喪事一起辦,真是一件很忙的事。
我要一直哭,一直哭到體力不支昏倒。
來趙府吊唁的有男有女。
男人們不住地嘆:
「沒有男人,這女人的日子可怎麼過。
「你瞧她哭得不知怎麼辦了,真是夫妻情深。
「真是可憐喲,如花似玉的年紀就要守活寡。」
女人們也嘆,小聲地嘆:
「好福氣呀。」
「才嫁過去這些日子,就神不知鬼不覺弄死了兩門妾,還得了兩個孩子,哦對,丈夫婆母也死了,真好命喲!」
「什麼好命好福氣,是好手段呀!這才是咱們這種貴女出身,做當家主母的風範!」
跪在靈前,我常常會想。
那些當家主母提到御夫治妾的手段,難道盡然是得意嗎?
主母們自以為的勝利,又真的是勝利嗎?
女人哪怕笑到最後,依舊是賠進了青春和性命為養分,讓夫婿的家族繁衍生息,蒸蒸日上。
溫柔解意的徐晚意,沒來得及明白十歲那年的事,分明不是她的錯。
鮮妍明媚的吳紅袖,自應該有她的一片天地,而不是圍困垓下。
她們再也沒有機會了,可趙府依舊後繼有人。
打醮誦經,停靈起靈。
下葬這日,又下了雨。
紙錢和雨紛紛,將天地的界限模糊。
我站在侯府門外,回過頭望。
庭院深深,回廊幽幽。
天地間俱是混沌的灰白二色,隻有趙府殷紅正門突兀地立在混沌中。
如一張吃人的嘴,如一隻飲血饜足的獸。
吃掉了溫柔解意的徐晚意,吃掉了鮮妍明媚的吳紅袖。
凝視深淵後死裡逃生的,卻也喂了半顆真心給猛獸。
說來可笑,我明明最不喜溫八叉的詞。
如今竟然覺得他的詩應景。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
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