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我說到我娘,吳紅袖一怔,低下頭:
「當娘的……都是什麼樣子的。」
把我問住了。
這、這該怎麼說呢?
你的娘,我的娘,好像大家的娘都不一樣吧。
見我詫異,吳紅袖才說起她的身世。
她不叫吳紅袖,紅袖不過是花名。
她生下來就沒見過娘,跟著一個昆曲班子長大的。
班子裡學會了琵琶,也會唱幾句昆曲。
後來長到十二歲,被一個老地主看上了,贖身做了妾。
再後來災年,地主被流寇殺了,她也逃到了江南,在茶樓裡彈琵琶。
然後就遇到了簡裝出行,被人為難的趙雲彥,幫他擋了一刀。
再之後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
趙雲彥為了博她一笑,一擲千金蓋了聽雪閣。
說到聽雪閣,又免不了說到琵琶。
玳瑁做的甲片,鑲金嵌玉的撥片都算不得什麼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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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松香粉都摻著金粉,說是有金粉,彈出的音色就暖且醇。
「那、那這也是侯爺送你的琵琶?」春明感慨,「光這上頭的螺鈿就得多貴啊!」
「這不是他送我的。
「這樓裡其他都是,唯獨這螺鈿琵琶不是。」
提起這琵琶,吳紅袖滿臉驕色。
「當初茶樓老板跟對家打賭,對家請來的琵琶名手,說是原本在宮中待過的樂師,人人都不敢應,唯獨我不怕她。」
「那樂師跟我打賭,她要是輸了,就把官家賜的螺鈿琵琶給我。」
春明聽得入神,瞪大眼睛:
「那你有什麼東西給她?」
「她說要是我輸了,就把這雙手給她。」
「你不怕輸?那可要砍手……」春明白了小臉。
「可是你們也看到了,我沒有輸,這琵琶是我的了。」
她說了許多事,什麼鬥琵琶救風塵,紈绔散盡家財買她一曲,可她看不上那人,哪怕給金屋子她也不肯彈。
說到最後,我們連茶也忘記喝。
吳紅袖看出了我們眼中真情實意的欽佩,摸了摸肚子,也有一點無法曲贈知音的遺憾:
「可惜我現在肚子大了,不好彈給你們聽。
「等我出了月子,一定為你們彈一曲高山流水。」
晚些時候,趙雲彥來了我這裡。
他第一句話就讓我愣住了。
「等紅袖的孩子生下來,不管男女,都養在你屋裡。」
不等我拒絕,他已經打定了主意:
「幾個穩婆看了都說是男孩,這是我趙家長子,必須養在你屋裡。」
我想了想:
「可是咱們的孩子也快生了,我怎麼顧得過來……」
「不要緊,六個奶母都在你院裡,不要你操什麼心的。」趙雲彥握住了我的手,「貞兒,你不明白,孩子一定要是你養著才好,你是清貴人家的千金,又是我趙府名正言順的妻,你不必推了,母親也說合該這樣,才是趙家的禮。」
雖說不管嫡庶都喊主母為母,可也不都是養在主母房裡的。
「如果是女兒呢?」
徐晚意的女兒念雲,就可以養在徐晚意身邊。
趙雲彥沉吟片刻:
「自然也是你養著。」
「為什麼?」
「難道我趙家的千金要跟她那個娘學唱曲嗎?」
我忽然想到吳紅袖一臉驕色地抱著她的琵琶,說宮裡的樂師都不如她,說她用一曲讓老鴇落淚,救了差點陷落風塵的良家女。
說別人都篤定是個男孩,但她其實更希望這是個女兒,以後就能教她彈琵琶,也許將來會遇到一個像趙雲彥一樣懂她的夫君,也是她的知音。
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很替那個傻傻的吳紅袖難過。
「吳妹妹會願意嗎?」
她不會願意的。
「她願意的。」
趙雲彥笑了笑,覆在我手上,滿眼柔情:
「等咱們的孩子也生了,執掌中饋,教養孩子,這些事都要交給貞兒了。」
12
吳紅袖臨盆的日子漸漸近了,我怕驚擾了她生產,不敢說趙雲彥已經決定將她的孩子抱到我這裡養。
我心裡存了一點幻想,等孩子生下來,吳紅袖同趙雲彥好生商量,未必沒有回旋的辦法。
何況如今我和吳紅袖還算要好,蘭竹軒和聽雪閣離得近,這孩子就算養在蘭竹軒,她也可以常來我這裡,長住也不要緊。
我並不想奪人所愛,孩子當然還是養在生母身旁最好。
但還是走了消息。
徐晚意身邊的玉堂玉榮給聽雪閣送禮時,不小心說漏了嘴。
當晚我敲了吳紅袖的門,無人應我。
她不肯見我,是否覺得抱走她的孩子這件事也有我的處心積慮?
聽雪閣沒有點燈,三面鄰水,幽暗如這四面楚歌的垓下。
「紅袖,我與你真心說一句,我是不願意的,你知道我也要有自己的孩子,都是母親,我怎麼忍心搶走另一個母親的命。」
門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你不要傷心,如今你要生產,女子生產就是過鬼門關,你最要緊的是不要動氣。如果那天咱們說的話是交心的,你願意為我彈高山流水,我蘭竹軒也願意是你的娘家。」
我嘆了口氣,轉身要走。
她忽然開了門,一雙哭紅的眼睛,像雨打過的虞美人。
「姐姐,我要怎麼辦——」
我寬慰她幾句,又想了許多話叫她高興起來。
說什麼女兒跟著咱倆,將來又會彈琵琶又會做針線,又多了個娘疼她,將來咱們一起為她掌眼挑個好夫婿,再不會叫她被人欺負。
她在我膝上沉沉睡去,臉上還掛著淚痕。
明明這是一個該與我鬥得你死我活的女人,再不濟也是一個死生都與我無關的女人,男人常說女人善妒又藏奸,不然嫉妒奸嫌,為何以女子在旁?
可見她哭,我不妒也不嫌,也沒有一點勝者的竊喜。
夏夜中寂靜,連蟲鳴都清晰可聞。
我的心又冷又沉。
那一個夏夜,沒人知道,我的心為哭著睡去的她下了一萬年的雪。
半月後,吳紅袖生了。
哪怕前一日,她還冷臉與趙雲彥吵了一架。
可是生產時的狼狽和痛苦,讓她沒了一點脾氣和驕傲。
她滿頭是汗,焦急地往外張望,想透過門,找到趙雲彥的身影:
「雲彥呢,他不能陪著我嗎?」
趙雲彥在祠堂跪著,求列祖列宗賜個男兒給他。
「產房男人是不能進的。」順媽媽耐心地握著她的手,
「媽媽,我、我想讓雲彥來陪我……」
吳紅袖哭著,「好痛,真的好痛,我覺得我撐不住了……」
「閨女別怕,女人都要走這一遭的,都這麼過來的。」順媽媽勸解,「生孩子那裡血呼啦的,男人看了以後會嚇得不能人事,你忍忍啊。」
我在她身旁為她擦汗,看著春明和冬晴進進出出送熱水和幹凈帕子:
「有順媽媽在,你不要怕。
「我妹妹也是順媽媽接生的,她有經驗,你別怕。」
徐晚意幾次在產房外張望,她不想幫忙,卻看到吳紅袖痛苦的樣子,猶豫著還是探頭進來,開了口:
「妹妹,你別喊了,留著點力氣。
「我生雲念的時候也是這樣,喊到最後沒了力氣,差點死了。」
我以為生孩子是片刻的事情,疼了就生了。
但是吳紅袖的孩子折騰了快一日。
孩子在子時生下來了,是個男孩。
孩子被七手八腳包好,交到了老夫人的懷裡,一眾妯娌丫鬟們簇擁著逗弄他。
吳紅袖已經沒有一點力氣,她費力地偏過頭,希冀地看著我:
「姐姐,孩子好看嗎?像我多一點還是像雲彥?」
……不好看,像猴子皺巴巴紅通通的。
……所以就像趙雲彥吧。
「像趙雲彥。」
她有一點失落:
「姐姐,我不能教他彈琵琶了。」
「我也很難過,不能教他做針線了。」
我們看著彼此,忽然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孩子給乳母喂了,乳母飲食都是精細的,奶也好,你安心歇著,等你恢復精神,我再抱來給你看。」
吳紅袖依依不舍地拉著我的袖子,點了點頭。
我理了理她粘在臉上的濕發,又照著順媽媽說的,叮囑丫鬟們不要見了風,產褥要勤換,伺候前定要凈手。
我真的很替她高興。
娘說有了孩子就有了盼頭,哪怕以後夫君指望不上,孩子卻是終身的依靠。
以後不用盼著趙雲彥來,也會有一個小孩子也願意聽娘的琵琶。
趙雲彥給他取了名,叫趙文易。
「文易、文易……」吳紅袖念了兩遍,「姐姐覺得這個名字好嗎?」
「好,作文章易,將來可不是要中狀元嘛。」
吳紅袖也笑了。
我把孩子抱來,孩子身上已經褪了紅,又白又香,她怎麼看也看不夠。
「小孩子這麼軟呀姐姐!」
「是呀。」
「姐姐,你看他的小手小腳呀。」
「我看過了呀。」
乳母抱去喂奶了,她還依依不舍往襁褓裡頭張望。
「現在看不夠,以後還有的煩呢,識字念書,娶妻生子,可有的討厭呢。」我打趣她,「當初我娘生我妹妹也是,看也看不夠,後來我妹妹淘氣,把我娘都氣哭了。」
正說著話,趙老夫人那邊的靈芝過來:
「大娘子,老夫人有話跟您說,」
趙老夫人拉住了我的手,先問過我的胎相,又嘆了口氣:
「孩子到底養在你這裡我放心,不要常帶去給那吳小娘看。
「他是我孫兒,該在主母房裡養,才不會學了下流。」
我知道趙老夫人的意思是沒人能駁回的。
她的意思,也是趙雲彥的意思,不要我常常把孩子帶到聽雪閣。
「娘知道你對那吳小娘好,是想掙個寬容待下,善待妾室的名聲,你是李家嫡出的小姐,不必做出這些面子上的功夫,娘是相信你的,雲彥也相信你,全家上下哪個不贊你好性子?
「娘也想了,你快生產了,也不能叫你做這個惡人,在你出月子前,文易就養在我壽康堂,諒她也不敢說些什麼,等咱們嫡親的孫子生下來,都抱到你房裡,兩兄弟自然要從小親近。」
趙老太太想了想,又想起最要緊的事:
「那文易是庶長子,但你也別擔心,侯府的爵位將來定是我嫡親孫子的,娘跟雲彥都不會糊塗。
「等嫡親孫子生下來,徐小娘那裡的管家鑰匙,娘也會幫你拿過來,娘知道這半年,你是看過賬本,心裡有主意的。」
她為侯府大娘子李氏打算了許多,字字皆是真心實意。
有這樣的婆母幫著籌謀,是李氏的福氣。
也是李大娘子嫁進侯府時盤算過的,一要管家的權,二要後繼有人,三要體面尊榮。
但這些,是李貞兒想要的嗎?
13
八月的天,燥熱難熬。
趙雲彥好像察覺到了元宵那日,我確實生了氣。
我知道趙雲彥吃軟不吃硬,他和吳紅袖吵架,向來都是吳紅袖低頭。
可我確實無法原諒,沒辦法像從前一樣伏低姿態去投其所好。
桌上不會為他備銀針茉莉,喚月奴時我也不會理他,連那套水仙的寢具我也收了。
好笑又淺薄的生氣姿態,像冷著臉為丈夫洗褻褲,還要精神勝利地說雖然我依舊陪他睡覺,為他料理後宅,為他生兒育女,可我的心已經不愛他了。
可我還能怎麼辦呢,我也不知道。
話本上說,這時應該和離,然後就會有另一個愛慕我已久的男人出現,他沒有任何男人的毛病,比趙雲彥有著更加煊赫的身世和昳麗的容貌,他又貞又潔卻不會嫌棄我不貞不潔。
到底是話本,讀起來痛快,痛快後是無盡的失落和迷茫。
我還沒有想明白,還有哪條路可以走。
說來也可笑,見我生氣,趙雲彥倒格外謹慎小意起來。
幾次徐晚意在花園裡撞見他給我賠不是,還賭咒發誓以後隻要我不願,他絕不會胡鬧輕薄我。
趙雲彥道歉的時候,徐晚意的臉色白得很難看,像手腕上殷紅的相思子手串,一瞬間吸去了她的血色。
他依舊喜歡陪我習字,與我讀詩,隻是規矩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