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九,除夕前一夜,皇帝於宴春閣中設宴,邀請群臣共度佳年。
宴席上,群臣觥籌交錯,皇帝也喜笑顏開。
唐慎身為三品工部右侍郎,因有右散騎常侍的二品虛銜,便坐在二品官員的席位中。他與一旁的禮部尚書孟阆低聲說話,餘光中瞧見坐在上座的三位皇子。
孟阆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聽聞二皇子在幽州與遼人作戰時,受了傷。看來傷的應該是手臂。”孟阆指了指二皇子趙尚的左臂,果然隻見那隻手臂始終僵著,從不動彈。
唐慎:“三位皇子皆為國效力,赤子之心可見。”
孟阆聞言,上下瞧了瞧唐慎,嘴裡嘟囔:“和王子豐真是越來越像了!”
唐慎沒聽清他的嘀咕,他的目光在三位皇子身上停留許久。
宋遼兩國交戰時,趙輔將自己的三個兒子全送去了幽州。三人到了幽州,自然想盡辦法出力,想取得一番功績。然而這三人從未帶兵打過仗,無論他們如何在周太師面前邀功請戰,周太師都沒搭理過他們三人。
三位皇子急得如何熱鍋上的螞蟻。
終於,二皇子趙尚找到機會,率兵出戰。也不知是意外還是故意,他終究是受了傷,如今帶傷回京了。
宴春閣中,二皇子僵著那不能動彈的左臂,殷切地朝皇帝的方向頻頻望去。隻可惜趙輔從未看過他一眼。
趙尚雙目裡的光彩漸漸黯淡下去。
三十六州銀契莊、宋遼大戰、焦州協約、邢州案……
開平三十六年終結於一場鵝毛大雪。
百官自宴春閣中離宮時,唐慎披上了狐皮大氅,他走出宣武門時,隻見點著尚書左僕射家燈的馬車早已在宮門外等著多時。桃木做的車窗被木撐微微撐開一條巴掌大的縫隙,嫋嫋檀香自其中溢出。
是王子豐身上常年帶著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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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慎登上馬車,王溱正拿著一隻玉佩,於車中昏暗的燭光中細細打量。
唐慎定睛一瞧:“師兄看這個作甚?”
王溱動作輕柔地收起玉佩。“這是小師弟送我的禮物。”
唐慎坐穩後,馬車很快啟程,往尚書府而去。
宴春閣之宴是皇帝招待群臣的宮宴,宴上所吃的美酒佳餚,皆出自於御廚之手,自然是人間美味。可那是宮宴,哪有官員有心思在皇帝面前吃飯。唐慎沒有吃飽,他非常熟練地在王溱馬車裡找了找,果然找到一些採祁齋的點心。
唐慎拿著一塊糕點正吃著,就聽王溱輕飄飄地說道:“耶律舍哥登基了。”
“咳咳咳咳……”唐慎差點沒被糕點噎死,他趕緊喝下一大口茶,緩過來後,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向王溱:“耶律舍哥登基了?那個遼國二皇子?”
王溱雙目含笑望著唐慎,點頭道:“是。”
唐慎:“……”
心有餘悸地把糕點放遠點,唐慎默默道:“真的假的,為什麼師兄你的語氣好像在說‘今晚咱們吃蟹’一樣簡單。”
遼國新帝登基,多大的事,剛才宴春閣裡皇帝都不知道這事,現在就被王子豐這麼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了。
王溱輕挑一眉:“那小師弟覺得,我是該用什麼語氣來說這事。”
唐慎想了想:“……你就這麼說吧。”
王子豐其人,總覺得沒什麼事是能讓他大驚失色的,遼帝登基又如何,不就是登基了麼……
唐慎總覺得和王子豐待久了,他好像都變得處事不驚,自己的價值觀有了莫大的改變。
另一邊,趙輔也在宴春閣之宴結束後,得知了遼國二皇子登基為帝的事。
彼時,趙輔正在妃子寢宮中,準備就寢。斥候來報,他聽聞此事,和王子豐一般,這位大宋皇帝隻是輕輕地“哦”了一聲,並未放到心上。
遼國新帝是誰,重要嗎?
並不重要。
如今的遼國已經與大宋立下《焦州協約》,如今的遼國沒了十萬黑狼軍,遠遠不再是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滔滔大國。
趙輔閉上眼睛,他回憶起了諸多事。
有三十六年前他剛登基,朝堂動蕩不安,遼人趁機進攻。
有二十六年前,他率兵親徵,慘勝遼國,終於得了一張委曲求全的和平協約。
他在位三十六年,大宋雖有天災,或有人禍,不敢說滿朝清明,但天下百姓卻是安穩平和地過了三十六年!
那他還給後人留下了什麼?
他留下了一個版圖完整、三州歸順的大宋疆土,他留下了一個遍布三十六州的銀契莊,他留下了那個被唐慎成為希望的籠箱,他留下了這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開平三十六年!
今日皇帝宿在了珍妃宮中,珍妃正是二皇子趙尚的生母。
自五年前宮廷政變後,珍妃心中對皇帝的恐懼愈發深厚,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皇帝就寢。
蠟燭吹滅,月光靜靜照入殿中。
珍妃心驚膽戰了許久,即將入睡,突然就聽到趙輔說道:“趙尚的胳膊是在幽州弄傷了?”
珍妃嚇了一大跳,差點從床上跳起來。她輕聲說:“是……”
趙輔沒再說話。
珍妃提心吊膽地等了許久,這次她已經沒了睡意。
“你與朕相伴也有三十載了。”
珍妃扯開一個笑容:“臣妾是開平三年入的宮。”
趙輔隨意地說道:“朕是個好皇帝嗎?”
珍妃眼皮一跳,心中打起鼓來。能在後宮裡生一個皇子,安安穩穩地過這麼多年,珍妃是懂得皇帝的。她抬起眼睛,就著月光,隻見皇帝臉上的皺紋被月光映得仿佛山體溝壑。
她想起三十三年前她剛進宮時,見到的趙輔。
趙輔算不上英俊。
太後並非美人,先帝的幾個皇子後,最為俊朗不凡的是先太子。珍妃尚未入宮時曾經有幸在宮宴時,遠遠見過先太子一回。那真是自天上下凡來的仙人,一眼便奪去了她的魂,試問那時的盛京城,哪個姑娘家會不喜歡趙璿。
可趙璿早已死了,她入宮,成了趙輔的妃子。
趙輔在前朝把持大局,但對後宮,他從不關心。皇後在時,將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皇後去了,後宮也未亂過。如今想來,或許後宮裡的每個女人都怕極了趙輔,哪怕趙輔很少在她們面前動怒,她們也不敢造次。
相伴三十三年,二皇子趙尚都已過了而立之年。
現在望著趙輔,珍妃忽然覺得記憶中先太子那張天人面孔早已模糊,這些年她心裡記著的、夜裡為其縫制衣裳的,讓她百般討好、令她膽怯畏懼的,無論何時,皆是趙輔。
珍妃動了真心,她柔柔地說道:“在臣妾的心裡,陛下是最好的皇帝。”
趙輔低下頭,看了她一眼。
趙輔笑道:“你老了。”
珍妃不知從哪兒鼓起了勇氣,說道:“陛下又何嘗不是。”
“哈哈哈哈哈。”
珍妃後怕地捂著自己的心口,聽到深夜裡,她的心髒在撲通撲通激烈地跳著。
她悄悄想著:或許今夜,皇帝是真的高興的吧?
睡意襲上心頭,珍妃慢慢睡了。
第二日,因是除夕,百官早已休沐不必上朝,太監們便在寢殿外候著。
珍妃醒來,看見皇帝還沒醒,她輕手輕腳地出了宮殿。待到日上三竿,皇帝還未醒,珍妃進來小聲地喚人。叫了幾聲,不聽人應,珍妃驟然變了臉色,她驚慌失措地將季福從門外喊進來,季福也嚇得面色大變。
珍妃顫抖著手,去碰了碰趙輔的身體。
珍妃一屁股坐在地上。
季福驚恐得白了臉,卻聽下一刻,珍妃悽厲地高聲喊道:“快去叫太醫,叫太醫!”
皇帝沒有駕崩,但是舊疾犯了,昏迷不醒。
開平三十七年的新年,宮中慌亂一片,三位皇子有了前車之鑑,他們想進宮探望病情,又怕重蹈五年前的覆轍。等到過了兩日,三位皇子才進宮侍疾。
趙輔這一次的病,來勢洶洶。
唐慎早在初四就進宮面聖,隻可惜皇帝沒醒,他沒見到人。
上一次皇帝病重,周太師等到二月才回京,帶了一位神醫回來。這一次或許心中有所感應,周太師正月初七便回到盛京,這一次他又將那位神醫帶來了。
神醫在宮中待了整整一個月,卻不見趙輔蘇醒。
朝堂上,百官皆心中有慮。
而皇宮裡,三位皇子更是如坐針毡。他們從未如此深刻地意識到,自己離那個位子如此之近。可五年前的宮廷政變真將他們打怕了,他們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這世上恐怕沒有哪個兒子,會如此懼怕自己的父親,畏懼得好似一隻隻驚惶的老鼠。
開平三十七年,二月十三。
唐慎正在工部與工匠商量如何改進籠箱,提高其效率,減少能量損耗。官差來報:“陛下醒了,左僕射大人請右侍郎大人入宮。”
唐慎一驚,立即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