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麼不說話,一說話就要人命。這就是伴君如伴虎。
唐慎剛剛才出宮,皇帝就問這話,季福眼珠子一轉:“奴婢覺得每位大臣都是國家的股肱之臣,奴婢也不知曉,官家最喜歡於誰。但奴婢看來,奴婢最喜歡的是唐大人。”說到這,季福害羞地笑道:“官家也知道,奴婢是個閹人,沒有子孫的。太監們多會在宮中收幹兒子,奴婢也收了一個,每每看到唐大人,總讓奴婢想起那幹兒子,都是一樣貼心。唐大人對官家,總是如此貼心。”
和趙輔從小一起長大,季福早就知道,自己做的事從來瞞不住這個皇帝。所以有時候他就會說出自己的一些小秘密,這些事皇帝或許早就知道,但聽他自己說出來,總是不一樣的。
果然,趙輔哈哈笑道,指著他笑罵道:“你竟然把唐景則和一個閹人相比?”
季福臉色大變,趕忙跪下:“奴婢不敢,奴婢說錯話了,奴婢掌嘴,求官家恕罪。”一邊說,季福一邊抽自己嘴巴子。
等他抽了自己十個嘴巴子,趙輔才道:“好了,起來吧。”
季福委委屈屈地說道:“是。”
趙輔幽然道:“這朝堂之上啊,朕信不過徐毖,信不過王詮,信不過王溱,信不過李景德。朕唯獨信一個人,那便是周太師。但如今朕忽然覺得,唐景則……”聲音戛然而止,趙輔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
季福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他。
趙輔道:“唐景則,是真的想為大宋做些事,而不僅僅是為朕做事啊。”
開平三十六年臘月初二,工部右侍郎唐慎督造籠箱有功,擢升右散騎常侍,為二品虛銜。
臘月初三,唐慎剛升了官,來勤政殿時,迎面正巧撞上一人。
看到對方,兩人都是微愣。
唐慎作揖道:“如今我是信了餘大人所說,我與餘大人確實有緣,總是會遇上。”
餘潮生也回以一禮:“還未曾祝賀,恭喜唐大人官升一品。”
唐慎:“多謝餘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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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潮生:“我還有事。”
唐慎:“慢走。”
兩人在勤政殿的花園中,擦肩而過。
唐慎來到自己的堂屋時,梅勝澤早已在門外等候多時。
梅勝澤伸手從唐慎的肩上捋起一片雪花:“下雪了。”
唐慎抬頭看他,這才發現天空中不知何時,已經飄起了慢慢的雪花。
這是今年冬天盛京的初雪。
次日,大理寺少卿上書垂拱殿:“回稟陛下,邢州一案,如今已是查明。罪官孫尚德於牢中畏罪自盡,但臣順著其餘人馬,抽絲剝繭,終於找出真相。陛下,此案涉及甚廣,雖說大多是五六品的官,但其中亦有一人,雖非主犯,如今卻已經官居二品。”
趙輔早已猜到有此結果,他問道:“竟有二品大官,敢犯下此等禍事。是誰?”
大理寺少卿作揖行禮,堅定地說道:“正是當朝吏部尚書兼銀引司副指揮使餘潮生餘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沒有副CP噢,可愛的作者目前也沒打算寫~
第167章
邢州一案的核心人物孫尚德早已死在牢中, 但大理寺和刑部官員順藤摸瓜, 依舊掀開了這張根治交纏的關系網。
邢州案, 起始於孫尚德等一眾五六品小官貪汙腐敗,虧空府庫。其實這或許並非特例,在大宋三十六州, 或許其他府地也有類似的事發生,大多能瞞得下,不出紕漏。貪官總是抓不盡的, 可十七年前, 西北那一場大雪,令這一眾犯官貪汙受賄的“小事”, 成了大事。
大理寺官員將案情寫成折子,呈到聖前。
皇帝龍顏大怒。
其中牽扯甚廣, 而官銜最高的官,便是餘潮生。
餘潮生當晚便被宣入宮中, 垂拱殿內,皇帝將官員彈劾他的折子摔在他的身上。
趙輔:“你還有何話可說!”
餘潮生的官袍被奏折砸出一個褶皺,他低著頭, 弓著腰, 從袖中取出一封折子,遞到皇帝面前。“罪臣餘潮生,請陛下恕罪。”
季福將餘潮生的折子拿上來,交到皇帝手中。
皇帝翻開那折子看了起來,看著看著, 趙輔掀起嘴皮,冷笑了一聲。再一抬手,餘潮生的這本折子也被他砸在了對方身上,趙輔壓著聲音,似笑非笑道:“朕瞧你,是早有預謀!十七年來,你當真對當年的事沒有過一絲懷疑?但凡你餘憲之早早說一句,朕都可網開一面。”
“餘憲之啊餘憲之,你是當朕蠢,還是當你蠢?”
“你想讓朕,覺得你是蠢,還是睿敏?”
餘潮生早有準備,可面對天子一怒,他還是止不住心顫:“臣不敢。”
趙輔:“朕對你失望至極!”
餘潮生心中一涼,他抬起頭看向皇帝,皇帝卻再也不看他一眼。
其實邢州一案剛被御史奏薦的時候,徐毖就有問過餘潮生,他究竟有沒有牽扯其中。餘潮生說的是“絕無可能”。確實,他並非那一眾貪汙受賄的邢州罪官一黨。
那時餘潮生剛中了榜眼,在京中當了一年京官,便被外派去了邢州做官。他是個外來官,如何能那麼快融入這些五六品小官的團體中,所以他確實沒參與其中。可邢州雪災後的幾年,餘潮生輾轉多地,一步步升官,一步步看清官場。
這時他回過頭看,才明白當初自己在邢州察覺到的一絲異常,那一分他嗅出了苗頭,但因資歷尚淺、經驗不足而沒有妄下定論的事,究竟是什麼。
他從未真正貪墨府銀,但他並非真的不知曉。
趙輔又何嘗不知。
餘潮生寫的那一封奏折,就是陳明自己從未貪賄,確與邢州案無關的陳情書。可趙輔問他的是“你是不是早就猜到真相”、“你隻在奏折中說此事與你無關,卻隻字不提你早已知曉卻置身事外”。
餘潮生不是蠢的,所以趙輔明白,他這個臣子早就知道了。
趙輔厭惡的,是十七年了,那一年他還親自去天壇祈福,心生惶恐。但如今回頭一看,這不是天災,更不是他趙輔德行有缺,而是人禍!
次日早朝,皇帝下旨,暫且罷免刑部尚書餘潮生的官職,在家閉門思過。其餘邢州案的罪官,也一律受到懲罰。牽扯最大的幾個,早已被大理寺抓進天牢,怕是隻能在牢中殘此餘生。
紫宸殿中,餘潮生親手摘下自己的官帽時,左相徐毖手捧玉笏,目不斜視地垂眼看地,並沒有站出來為自己這個學生求情.
另一邊,右相王詮、尚書左僕射王溱等人也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從容不迫,仿若未曾插手其中。
唐慎站在三品官員的最前列,二品官員之後,他望著餘潮生離開紫宸殿的背影,他忽然在想,餘潮生到底知不知道,是誰害了他。
是王詮、王溱,他的恩師徐毖或許也在背後推波助瀾的一把,與他撇清幹系。
但真正讓他得到如今下場的,正是他自己。
這世上當官不易,當奸臣不易,當好官更不易。
王溱從未說過,但唐慎早已猜出,為何自兩年前起,王黨就布了這麼大一個局,要摘了餘潮生這枚徐黨棋子。
兩年前,趙輔病重,於龍榻上長眠不起,那時所有人都以為他撐不過去了。連鎮守西北的周太師都時隔多年回京,探望皇帝病情。但那次趙輔挺過來了,可從那以後王溱便下定決心,定要斷了徐黨的左膀右臂。
趙輔終究是會死的,這一天或許並不遙遠了。
三位皇子無論是誰繼位,都不會有趙輔那樣的魄力,以一己之力屏除朝堂政見,推行銀引司。當年,還隻有銀引司,如今更多了籠箱。前者早已顯現出對世家大族的威脅,後者隻需要數年時間,就可顯出其改變社會的能量。
餘潮生做的是一個好官,王溱要做的,便是一個奸臣。
唯有執掌大權,將朝堂上下變成一言堂,才可做想做的事,做該做的事。
好官不易,奸臣亦不易!
臨近過年,邢州一案鬧得盛京城沸沸揚揚,人人自危。先前西北大捷的喜訊被衝淡一些,再加上每日大雪封城,更顯得這偌大的城池無比蒼白冷寂。
唐慎奉旨進宮,離宮時,大太監季福送他出門。
唐慎道:“公公身子可還好。如今天寒地凍,當注意些身子。”
季福賠笑道:“勞煩唐大人掛心了。上次唐大人送來的藥膏,可真是靈藥。”
唐慎微微一笑。
之前唐慎送了紡織機織出來的新布進宮,第二天他就聽說了,他剛出宮,首領太監季福就紅腫著臉,出了垂拱殿。這事十分蹊蹺,唐慎也不知道季福怎麼突然就腫了臉,但他受到王溱的耳濡目染,想也沒想,就把珍寶閣中最好的金瘡藥送進宮給了季福。
季福因為把唐慎比作閹人,自己扇了自己十巴掌,本來還對唐慎心有怨氣。但得了這上好的金瘡藥,他心裡的氣消了點,就對唐慎有意無意地說了當日發生的事。
唐慎也十分驚訝,他沒想到自己在趙輔心中竟有如此地位。
當日,唐慎就準備了一份厚禮,送到季福在宮外的宅子。
季福還假意推脫,唐慎認真道:“公公因我而受的傷,這便是我的賠罪禮。公公要是不收,可是還在生本官的氣?”
季福立刻收下了。
季福感慨道:“這雪下得忒大,唐大人路上小心。”
唐慎:“多謝公公。”
季福狀若無意地說道:“看到這雪,奴婢就想起,昨日官家批閱奏折的時候曾提過一句,今年這雪確實大得很,但北方早已習慣大雪,百姓們多有防範。這雪要是下在西南、下在邢州那些地界,怕是又要鬧災了。”
唐慎抬起眼,看向他。
唐慎:“如今確實是多事之秋。”
季福笑道:“總會平定下來的。唐大人慢走。”
開平三十六年臘月廿四,刑部尚書餘潮生被貶至昌州,任昌州府尹。
當日,餘潮生就坐著一輛樸素的馬車,未曾告知任何人,悄悄地離了京,竟是早就收拾好了行裝,一日也不耽擱地就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