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孟文中舉後,屢次會考不利。實際上唐慎當年去盛京貢院會試時,季孟文也在那一萬人中。隻可惜他依舊落榜未中,沒過幾年他就因善於精造而被蘇溫允任命為文思院判官,從此放棄科考,當了一個七品芝麻官。
唐慎直接將季孟文從七品判官提拔為六品主事,這讓季孟文大驚失色。
沒有功名的舉人,想要當官,最高隻可以做七品官。雖說大宋律例中並沒有明文規定,舉人不可做六品官,但自太祖以來,從未有舉人功名的六品官員。
季孟文誠惶誠恐,膽戰心驚地跟著差役,來見唐慎。
唐慎是何人,季孟文身為工部官員,豈能不知。他深知工部右侍郎唐大人是王黨的中流砥柱,才二十三歲,便為三品高官。但因為唐慎與蘇溫允的關系似乎並不好,季孟文是蘇溫允一手提拔的,如今唐慎竟然升了他的官,季孟文自然懷疑其中有蹊蹺。
來到右侍郎屋中後,季孟文低著頭,不敢吭聲。
唐慎聲音溫和:“你便是季孟文?”
季孟文作揖道:“下官季孟文,見過右侍郎大人。”
唐慎:“抬起頭說話吧。”
季孟文抬起頭,終於瞧清了唐慎的面孔。此刻他還未曾想到,自己往後一生的命運便由眼前這個年輕人徹底改寫了。
提拔人才,改善工匠的俸祿,這隻是唐慎所做的第一步。
開平三十四年三月,唐慎上奏皇帝,請求加開造改部,為工部四部外特設的部門。這一次連趙輔都有了些遲疑,此言一出,百官各有微辭。大多是覺得唐慎去歲才當上工部右侍郎,如今竟然就要給工部另加一個部門。
“我大宋的官制大多沿襲前朝,前朝用了數百年,我朝自太祖以來也用了一百多年,如何就在他上任後,得做出改變了?簡直胡鬧!”
工部尚書袁穆雖然感到錯愕,卻沒有出聲反對。
所幸本朝吏治嚴明,不似前朝,工部是個實打實的油水衙門。工部的官員可不是個美差,百官對唐慎的做法有些意見,卻也不是十分在意。決定一切的大權再次落到了趙輔頭上。
三月初四,王溱動身前往金陵。臨行前,他在唐慎的額上輕輕落下一吻,聲音柔和:“景則可曾有過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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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慎送他出門,反問道:“擔憂何事?”
“你可知聖上一直支持於你,卻在你上奏特設造改部時,遲遲未有動靜?”
唐慎笑了:“聖上在擔心我,權勢過於大了。若我特設造改部,這一部必然全是我的親信。聖上所憂慮的,正在於此。師兄,我說的可對?”
王溱:“是是是,你十分聰慧,說的全中。”
唐慎嘆氣道:“這一次我是真沒了把握,這對於咱們聖上來說,可是動了他最不容忍的事。”
“為何要擔憂呢?”
“嗯?”
“你今年不過二十三歲,咱們陛下權衡朝堂的年頭比你的年齡還要大上一輪。其他事尚且好說,在此事上,這世上無人能與當今天子相比。”
不多時,王溱便動身離開盛京,南下去了金陵。
三天後,唐慎也總算曉得趙輔要怎麼用他。
“門下,朕膺昊天之眷命。工部既宣帝起,精業誠技,上有棟梁股肱,下有奇技巧匠。今特設造改一部,擴工部三十人,即日成命。”
“臣袁穆領旨。”工部尚書袁穆帶著其餘官員一同接旨。
自此,工部造改部便落入唐慎手中。造改部可擴充三十人,趙輔對唐慎真是徹底放了權,這三十人並不是說特意指派給唐慎,而是讓唐慎自己挑選,哪怕他挑二十個隻有秀才功名的匠人,吏部說不定也會放人通過。
這樣的隆恩,令許多官員對唐慎更加另眼相待。
然而更多人卻十分淡定,並未對此懷有嫉恨。
遠在金陵的王溱得知找消息時,他正與自家四叔在琅琊王氏品茶。王家的四老爺王慧雖然是個商人,卻也很清楚官場中的利害關系。家中有兩位當朝一品高官,王慧耳濡目染,嘆氣道:“子豐,你說聖上會怎麼做呢?”
王溱望著清亮的茶湯,明明上一刻他還誇贊這茶味道清冽,齒頰留香,如今卻默默放下了杯盞。
良久,他無奈地笑道:“隻剩下銀引司了啊!”
不日,唐慎再接聖旨,皇帝任命唐慎為工部虞部、水部和造改部三部之首,統轄三部。但同時明升暗降,將他銀引司右副御史的官職摘了,廢了副御史這個額外造出來的官位。同時還將另一位左副御史餘潮生的官職也一同除去了,給了他另一個職位:江南銀引司指揮使。
唐慎早就猜到會有此結果,但他未曾想,還連累到了王溱。趙輔將王溱手中的權勢更分出了一些,給了餘潮生。
他立即寫信一封,送去江南。
很快,王溱寫來回信。
“近日來夙興夜寐,偶得此事,更是輾轉反側,難於入眠。原以為我與景則的名字,相伴一生,定會寫於史書之上,因這銀引司傳載千年。未曾想,不見了心上人,隻見那餘憲之。午時用飯,頓覺毫無胃口,虛瘦一斤。”
唐慎看了後,笑了好一會兒,仿佛看見了一臉正經胡寫一通的王子豐。
他回信過去,七日後,王溱收到信,愣了好一會兒。
王慧正在一旁,好奇地問道:“可是唐景則的信?”
王溱捂著胸口,轉首問王慧道:“四叔叔外出經商時,四嬸可曾給四叔叔寫過信箋?”
“……自、自然是寫過的。”
“哦,那便是沒有了。”
“……”
“此間情意,四叔叔怕是難懂了。”
王慧:“……”
這都什麼玩意兒!
唐慎哪裡曉得,他就回了封信,王子豐拿著這封信看了兩個晚上,舍不得放入書匣中。
那信上用飄逸的字,寫著重若千金的情話:“騙人前,你又忘了親我。師兄說話總是不算話的,然我與師兄不同。我與師兄的名字早已緊緊纏連,落於三生石上。哪怕青史千載,也未嘗不可一起。師兄可信,銀引司未必就勝得過造改部……”
往後的內容王溱就沒怎麼看了,並不是很重要。
第151章
開平三十四年十月。
晉州, 處大宋西南一隅。
晉州多山, 多有名山被文人墨客作詩入畫。遠的不說, 便說近的,兩年前天下四儒之一的傅渭傅希如辭官後,就遊歷到晉州。他登上廬山後, 寫下一句詩,如此說道:“長霧送歸客,曉嵐斷煙濤。”
因為被群山環繞, 晉州向來出行不便。半年前皇帝要修一條官道, 聯通蜀州與晉州。修這條官道的難度不下於當年修盛京往北的三條官道,於是工部官員與天下工匠紛紛來到晉州, 忙於修葺官道,定要在兩年內建完。
晉州府城外, 一輛馬車從山間小道中緩緩駛了過來,到了城門前。守城士兵上前查看, 車夫給了對方一樣東西,士兵一見面色大變,就要下跪行禮。車中傳來一道輕緩平和的聲音:“不必多禮, 可能入城了?”
士兵膽戰心驚地連連點頭:“您請, 您請。”
馬車進了城後,立刻就去了府尹衙門。大約一個時辰後,一位穿著青色錦袍的俊俏公子從衙門中走出,他帶著自己的書童,一同往工部修官道的地方去了。走到一半, 他們恰巧路過晉州的大宋銀契莊。
唐慎停下腳步,看向這座銀契莊。
隻見兩個穿著麻布的漢子有說有笑的從其中走了出來,手裡拿著銀契莊給的票據。
“這銀契莊確實是方便,取用銅錢都便利得很。賣了糧食後我都不用將那麼重的吊錢帶回村子,大半放入這銀契莊。待需要時,再來取了就是。”
這兩人一邊說,一邊慢慢走遠了。
奉筆童子見唐慎一直望著這兩個人,他跟隨唐慎多年,非常懂他的心思。奉筆道:“王相公的差事辦得可真是極好的,公子,咱們走到哪個府城都能見到大宋銀契莊。這大半年下來,越來越多的百姓開始用起了這銀契莊,都誇做得好呢。”
唐慎:“你覺得做得好?”
奉筆:“自然是好。”
唐慎笑著搖搖頭:“還不夠,這不是師兄要的。”
“啊?”
奉筆童子茫然地撓著頭,他隻是一個小書童,識得一些字,卻哪裡能懂這些。
自年初起,王溱就忙起了大宋銀契莊的差事。這一年下來,他走遍三十六州。每一府州的土地上,都漸漸開出了一家家的大宋銀契莊。百姓們原先對這大宋銀契莊全然不懂,都不敢隨意靠近。這種事還無須王溱操心,戶部左侍郎徐令厚使了一計,命令各地銀契莊同一日分發兵部的餉銀。
家中有當兵的,那一日都可去大宋銀契莊領取家人的餉銀。不怕你不用,隻怕你連進都不敢進。
很快,百姓們都接納了這個奇怪的衙門,知道這竟然真是個尋常百姓都可以進入的“官府衙門”。
百姓們開始將錢財放入大宋銀契莊,此事定然引起了世家波動。
然而百姓的錢再多,也多不過世家大族。這世上無論何時,九成的財富,都聚集在那少少一成人的囊中。世家不願見大宋銀契莊成效,可當年度支司的血案又不好重演一波。於是某一日,秦州忽然有數以千計的百姓要一同將錢財從銀契莊中取出。
大宋銀契莊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倉庫,百姓們將錢放進來,就給存著不動了。自然是有所運作,隻留日常所需。
此事一出,秦州府尹馮廣才愁白了頭發,因為大宋銀契莊一時間根本給不出這些錢!
秦州頓時大亂,此事鬧到盛京,趙輔將這封折子狠狠砸在王溱的身上。
“這便是你為朕辦的好差事?”
於是上個月,王溱特意去了秦州一趟,擺平了這件事。接著他南下去了金陵府,回到琅琊王氏。
待到王溱離開,已經是三日後的事了。
王家四老爺王慧親自送他出門,望著自家侄兒清風一般的身姿,王慧苦笑一聲,作揖道:“這尋常人做官,都是為家中攢財,為家中造福,讓家人借勢跋扈。可你與二哥倒是好,這是要挖空世家的根基啊!”
王溱回他一揖,聲音清潤透亮,仿若穿透千古時光:“年幼時四叔曾與豐說過,為何我琅琊王氏為何能綿延三百年,長存於這神陸大地上,不同那謝氏一樣日益衰退。”
王慧朗聲一笑:“這世上,沒有永恆屹立之巨擘!隨勢而動,戶樞不蠹,這便是我王家的祖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