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次望著李景德難以抑制的喜悅模樣,他頭一次沒挖苦對方,而是沉默地咬了口烤羊肉。
同為皇帝心腹,蘇溫允與李景德已經相識八載。
歸正人不可進殿試前二甲,歸正人不可做四品以上的官。
但李景德從未考過功名,他是從沙場上殺出來的二品徵西元帥。
兩人第一次見面,其實並非見面,隻是蘇溫允在盛京城外遠遠地見了李景德一眼。那是周太師領軍抗遼有功,班師回朝時,趙輔特意帶了文武百官出城迎接。當時的蘇溫允還隻是個五品翰林編撰,混在官員之中,毫不起眼。
李景德是周太師身邊的小將,正是意氣風發之時。然而他的額頭上綁著一根黑巾,同行的翰林院官員見到那條黑巾,便道:“真是可惜了,居然是個歸正人。”
凡人皆有所苦,誰又不是身在其中。
臘月廿六,百官休沐。
今年唐璜和姚三、姚大娘因為要回江南搭理鋪子,早早地就回去了,在姑蘇府過年。唐慎幹脆徹底住在尚書府。除夕的前一夜,兩人一同進宮赴宴。
宴春閣中,三位皇子今年依舊沒有回京。趙輔倒是興致不錯,正巧今年是科考之年,他特意將一甲三人邀到宴中,與他們說了一會兒話。
到第二日,除夕夜,唐慎與王溱來到流淇小院。
往日裡總是寫字下棋,古人的玩樂方式實在太少,唐慎有些乏味。他道:“不如我們來玩牌。”
王溱挑起一眉:“原來我會玩牌。”
唐慎:“知道你不會,所以我來帶你玩種新的。”
“我不會?”王溱詫異道。
唐慎一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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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人微微一笑:“方才那句話並非否定,小師弟,我剛才說……原來我會玩葉子戲。”
唐慎:“……”
你就說吧,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會的!
王溱確實是會玩牌,但他並不喜歡於此。唐慎想玩點新鮮的,王溱想了想:“不若添點賭注?”
“什麼賭注?”
“就賭今晚你……咳咳,哈哈哈是你讓我說的,怎能怪我。”
唐慎一肘子擊在王溱的肩膀上,不算疼,卻讓他笑容滿面。
終究還是沒能如唐慎所願,玩點紙牌。
過年時分,說是官員休沐,卻並非一定放假。才在家中歇了兩天,初二,王溱便去衙門辦差。銀引司的事一刻拖不得,皇帝是在十一月下的旨意,因為要過年才沒有立即執行。待到開年,大宋銀契莊便要轟轟烈烈地辦了起來。
王溱忙得腳不沾地,唐慎原本在家歇著,也覺得無聊,他來到工部衙門。
官員是有休假的,工匠們卻沒有。
衙役帶著唐慎到各處庫房看了看。工匠們一見到唐慎,各個嚇得站起身,跪下向他行禮。唐慎立即扶起一位離自己最近的工匠,這人誠惶誠恐地低著頭,身體顫抖,無法言語。唐慎的動作頓了頓,他再望向四周,隻見其餘工匠又何嘗對他不是恐懼至極。
唐慎嘴唇翕動,最終隻留下一句“下次見我,不必如此”,便轉身離開。
待到正月初十,唐慎寫了封折子送進皇宮,第二日就得到趙輔的召見。
唐慎到達垂拱殿時,趙輔正在寫字。他寫完後,仔細地端詳一陣,滿意地點點頭。接著他才抬頭看向唐慎,他招了招手:“景則,過來些。”
唐慎恭敬地走了過去。
“你看看這四個字。”
唐慎定睛一看,念了出來:“美之所在。”
趙輔哈哈一笑:“覺得如何?”
唐慎神色平靜,認真分析道:“美之所在,雖侮辱,世不能賤;惡之所在,雖高隆,世不能貴。此話出自《淮南子》,說的是堅持己見,不要同流合汙,任他人擺布。陛下的字隨意飄灑,好似長龍信步浮雲,甚有淮南王落拓不羈之風。”
趙輔笑了一會兒,對季福道:“唐景則就是會哄朕開心,你可要多學著點。”
季福賠笑道:“奴家哪能和唐大人比。”
趙輔對唐慎道:“你的折子朕看見了,怎的突然說了那樣的事。”
唐慎猶豫片刻,忽然後退三步,作揖至腰背與地面齊平,他鄭而重之地說道:“臣有一言,願陛下恕罪。”
趙輔眉毛一動,他放了筆,和善地說道:“但說無妨。”
“陛下為何要將臣調到工部,任右侍郎?”
一聽這話,季福暗道不妙。這唐景則怎麼是個腦子混的,皇帝要他做什麼,由得他去詢問?天下百官無一不是趙輔的屬臣,趙輔想他做什麼就做什麼,哪來那麼多困惑。
但季福隻是個太監,他哪怕跟了趙輔這麼多年,也隻懂小算,不懂大謀的宦官。
趙輔聽了唐慎的話,並沒動怒。他靜靜地望著唐慎,良久,笑道:“景則覺得呢?”
“臣不知。但臣去歲到既州治理水災時便明白了,工部的官是官,並非能匠。陛下要的從來不是臣有治理水患之經驗,真正懂得治理水患的是臣收下的水部郎中。於是臣便想,臣為工部右侍郎,到底可以為陛下、為我大宋做些什麼。”
趙輔雙目一亮,他的身體貼近桌案,伸長脖子:“那你想做什麼?”
唐慎雙手高舉,認認真真地說道:“臣想為陛下,為我大宋,做一番新的樣貌。”
“如何做?”趙輔的聲音變得急促。
唐慎不卑不亢:“重用該重用之人,做該做之事。”
“這便是你折子上說的?但官民有別,一人放下身段,這是你的事。想要百官皆是如此,談何容易。再者言,這般就真有成效?你真能做到你所說之事?朕如何能信得你?”
唐慎抬起頭,目光堅定:“世人皆有信念。臣入朝為官不過八載,但臣見過許多有信念之人。臣知道,參知政事蘇溫允蘇大人年前便去了幽州,因為他有信念,他一心為陛下辦事,哪怕荊棘前路,也無從畏懼;臣也知道,徵西元帥李將軍抱著一個信念,二十餘年未曾變過,所以他深得陛下信任。”
趙輔定定地望著他。
唐慎接著道:“王溱王大人又何嘗沒有信念?臣自知瞞不過陛下,蜀地折子是臣第一個看見的,也是臣告知給了王大人。然而此事說得容易,做起來何其難。但六年了,王大人做到如今地步,他為的是陛下,是我大宋的千萬黎民。他亦有信念。”
“臣沒有一兵一卒,沒有一絲一毫的把握,但信念如初,隻道是一往無前。”
趙輔死死地盯著唐慎。
唐慎低首作揖,身體站得筆直,宛若一棵屹立頑石中的青松。
良久,趙輔暢快地笑了起來,他站起身,繞過桌案走到唐慎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唐慎抬起頭,隻見趙輔蒼老卻明亮的眼睛靜靜地凝視著他,語氣溫緩柔和:“這句話朕對子豐說過,對斐然說過,對景德也說過。這話是周太師曾經對朕說的,如今朕亦要告知於你。”
“景則,你之眼前是浩瀚汪洋,而朕,永遠是爾等身後之一葉扁舟。”
第150章
正月剛過, 盛京城還籠罩在大雪之中。工部的官員們才剛剛回衙門辦差, 一道聖旨就送進了工部尚書袁穆的堂屋中。
袁穆接了聖旨, 他坐在圈椅中久久不言。半個時辰後,他喊來自己的心腹、工部左侍郎李鈺德。屋中隻有他們二人,袁穆也不在意, 直接將聖旨遞給李鈺德,示意他打開看看。
李鈺德鄭重地接過這一張小小的折子,他翻開看了後, 面色大驚, 急忙抬頭道:“尚書大人。”
“你也瞧見了吧。”
李鈺德低聲道:“聖上為何就如此寵信那王子豐和他的師弟唐景則?”
袁穆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啊, 還是看不透。做咱們陛下的臣子,隻有兩種, 才能明哲保身,官運亨通。一種是徐相與我這樣的糊塗官, 我們從來不管他事,聖上要我們做什麼,便全心全力地做好, 我們便是聖上最好用的官。”
李鈺德也漸漸明白過來, 能做到工部左侍郎,他雖然屬於袁穆所說的那種“糊塗官”,但也並非蠢的。他想了想,道:“另一種,便是王子豐、唐景則那樣的吧。”
袁穆:“正是。這另一種, 就是最得聖上心意的官。你瞧那王子豐做的銀引司,唐景則如今應接下來的差事。還有那蘇斐然、李景德,為何他們如此年輕,甚至能以歸正人的身份,成為如今朝堂上舉足輕重的高官?他們做得極好,他們想要去做,而不是聖上要他們去做。隻是伴君如伴虎,這也是刀尖上起舞,有利必有弊。上一位這樣得皇帝心意的官,還是紀相啊。”
李鈺德深以為然。
紀相紀翁集,也是大宋有名的實幹派。
他能以二甲同進士的出身,一步步成為當朝左相,就是因為他在外做官期間,做了許多大事。待到回京後,也以強硬的手段,整肅朝綱,令天下太平。
趙輔曾經將他看做為自己的左右手,然而他的下場卻慘烈極了,能保全性命,除了趙輔看在多年的情分上,還因為大宋有不殺官員這條律例。
想到這,袁穆和李鈺德相視一笑,未曾再說。
唐慎能以如此年齡,官居三品,他得到的極多,他身後的威脅也極多。他是能成為下一個王子豐,還是如紀相一般,這都是命運造化,無人可知。
二月初,工部右侍郎唐慎整治工部,改了一條條沿用了多年的規矩。
此舉一出,整個工部都哗然大驚。立刻有官員前去尋找尚書袁穆、左侍郎李鈺德,然而工部剩下來的這兩位高官卻不發一言,任由唐慎去做。官員們手足無措,也有一些官員反應過來:“能讓三位大人一同去辦事,普天之下,隻有一人能做到。”
“何人?”
這官員伸出手指,指了指天空。
工部官員眾多,除了尚書和左右侍郎外,還設有四個屯田、虞部、水部和文思院四個部門,各部再有郎中、員外郎、主事等諸多官員,除此以外,還有不分屬四個部門的七品以下官員。
至於隸屬於工部的工匠,更是數不勝數。
若是工部徵召,大宋三十六州,所有工匠都必須應召。
唐慎做的第一件事,是直接提拔工部文思院判官季孟文。
季孟文幾年四十有五,是開平十五年的舉人。文思院是主修葺天下金銀器的部門,判官算個不入流的七品芝麻官。這樣的官職往往都不是朝廷指派,而是由工部官員直接任命,再上報給吏部。
季孟文便是被前任工部右侍郎蘇溫允直接任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