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緩緩道來。
如唐慎猜的一樣,梁誦當年不願連累老友,所以他從未求助過陳凌海、傅渭這些人,他到金陵府,以一己之力想要調查清楚為何皇帝突然對在天牢中關了二十五年的鍾泰生關注起來,他想要救鍾泰生。
梁誦找了許多門路,最終他得出了真相。
這個真相和王溱去年告訴唐慎的所差無幾,僅僅是因為一顆流星,因為牛鼻子道士的一句蠱惑之言,皇帝便決定要了鍾巍的命。
徐慧說得十分堅定,可唐慎聽著聽著,目光卻漸漸恍惚起來。
真的僅僅是因為一顆流星,一句讒言嗎?
或許在趙輔的心中,鍾泰生早晚是得死的。隻是遲了二十五年才死,如此才能體現出他的寬宏大量,他的仁厚君心。遲了這二十五年,對他而言已經是額外開恩了。
但這些唐慎並沒有和徐慧說。
徐慧說完後,又說起另一件事,才真正引起唐慎的注意。
“……三十三年前,先生是松清學社的主導人之一,與鍾泰生為莫逆之交。這些年來他曾多次不解當年宮變到底為何發生。他決然不信鍾大儒會逼宮,但他也不解,那夜鍾大儒為何帶著兵馬,隨先太子一同去了皇宮。鍾大儒不該如此魯莽,可他偏偏做了。先生曾不止一次地說過,其中定有貓膩,定然有身邊之人,有一位足以取得鍾先生信任的人,做了殺人誅心的事。”
唐慎精神一凜,他急急問道:“先生還說過什麼?”
徐慧搖頭道:“隻是偶爾提起這件事罷了,先生一邊不願談及當年的事。”
唐慎又不動聲色地問了幾句,徐慧都是一問三不知。心中嘆了聲氣,唐慎起身送徐慧離開。
徐慧離開時,盛京又下了一場茫茫的大雪。
煞白的雪花自空中紛紛落下,徐慧沒有撐傘,他說自己居住的地方離工部衙門很近,便沒讓唐慎派人去送。
他對唐慎深深作了一揖:“此行一別,不知再見又是何夕。”
Advertisement
唐慎笑道:“若是有事尋我,來盛京便可。”
徐慧抬頭悄悄地望了唐慎一眼,沒敢再說話,轉身離去了。
多年過去了,徐慧早已不穿那身青布長衣,但是他的身形還是瘦削幹癟,遠遠望去如同一根竹竿立在大雪之中。與故人相見,唐慎驟然才發現,自己早已和當年全然不同了。
哪怕徐慧掩飾得再好,唐慎也叮囑過他不必拘謹,但他哪裡能瞞得過唐慎的眼睛。他蹩腳的演技漏洞百出,明明膽戰心驚,還裝著十分熟稔的模樣。
唐慎並不知道他今日來是純粹想說梁誦的事,還是刻意提起這事,希望唐慎能替梁誦鳴冤,正了身後名。亦或是最簡單的,他想讓唐慎提攜他一把,幫他升官。
唐慎隻覺得過往記憶中許多曾經美好的東西,好似夢幻泡影,再也不見了。
唐慎自嘲地笑道:“你可真像王子豐。”
過了會兒他又想到:“像王子豐不好嗎?”
好啊,怎麼不好。
唐慎頓時心情愉悅起來。
晚上他來到尚書府,本想主動和王溱說今天他見到徐慧的事,誰料他還沒開口,王溱便用手指抵住他的嘴唇,噓了一聲。
“見到那徐愚之了?”
唐慎目瞪口呆。
徐慧,字愚之。
王溱深深嘆了口氣:“原本是不該告訴你的,但我早早在心中起過誓,你我是攜手一生的人,我不會有任何事瞞著你。年初趙靖被調回盛京後,秦州府尹的差事被空了下來。你與梁博文的關系我如何不知,梁博文在世上就隻剩下一個表侄了。那徐愚之……略為剛正,不適合秦州府尹這個官位,我便讓他的一位朋友升了上去。”
唐慎:……臥槽!
王溱目光鄭重,定定地望他:“我永生不會騙你,景則,我早已對你許下生生世世,隻有你一人。”
唐慎還沒感動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他上下瞧了王子豐一眼,學著他的模樣,伸手抵在王溱的唇前。唐慎深情地說道:“略微剛正,師兄你何必給我這個面子,直接說那徐慧是不懂變通的笨書生算了。我信你,我怎麼不信你,我信你我下午才見到的人,這才兩個時辰你就都知曉了。你主動告訴我,我感動得心思震撼。這種事我隨意打聽下,就會知曉,你卻主動告訴我,我感動,我可感動極了哦!”
唐慎話鋒一轉,面色變冷:“王子豐,花言巧語說得不錯,再說兩句聽聽?”
王溱朗聲大笑,一把擁住唐慎。
“你瞧瞧,我千方百計哄你開心,你不點破多好。今日沒有花前月下,但有雪後臘梅。我們一同去園中賞花,你十分感動……”
“接著投懷送抱,對你痴心不改?”
王溱倏地露出失望的表情,他松開了擁著唐慎的手:“原來你至今還沒對我痴心不改嗎。”
唐慎哪裡信他,可看著他這樣,又生怕他是真的傷心了。
唐慎隻能主動抱住他,無奈道:“和你說話真是費勁,不知道你哪句真心,哪句騙我。下次你演戲前能主動告訴我一聲麼,說好的你永生不會騙我呢?”
王溱被唐慎這口是心非的模樣迷得心神晃動,他俯身親了唐慎一下,直接笑出了聲:“那往後我要騙你時,就先親你一口,如何?”
“……你這句話是在騙我,還是真的?”
“哈哈哈哈。”王溱笑得前仰後翻,“我真是太愛你了!”
唐慎:“王子豐!你再這麼破壞形象下去,我哪天真的對你痴心有改了,都是你的責任!”
寒冬臘月,王大人抱著心上人,隻覺渾身溫暖,通體舒暢。
在做某些事時,他甚至還有心思想到:所謂有情飲水飽,有情天寒暖,大抵說的便是如此吧。
與此同時,“無情”的人已經悄然騎了一匹快馬,披星戴月地前往西北。
臘月廿四,徵西元帥李景德難得回幽州城一趟。他剛剛回到家中,管家便通報,說是有客人來訪。
李景德嘀咕道:“哪個家伙消息這麼靈通,老子十天半個月回來一次,都能被他撞上?”他對管家道:“是誰啊?”
管家面露難色:“是位大人,手持勤政殿的令牌,小的也不認識。”
李景德瞪大眼:“勤政殿?老子什麼時候犯事了,要勤政殿的人來抓我?幹脆別讓他進來得了……诶不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還是把人喊進來吧,反正幽州是老子的家,他還能拿老子怎麼著麼。”
管家:“是。”
管家很快將一個披著黑色鬥篷的人請進屋中,李景德遠遠瞧見一個黑鬥篷的人,心中嚇了一跳,暗自想著:這家伙比我還不像個好人。
等來人進屋,掀開鬥篷後,李景德嘴角一抽,不客氣地從鼻子裡嗤了一聲。
蘇溫允:“……”
“姓李的你什麼意思,本官如今是勤政殿參知政事,官居二品,與你同階。你莫要放肆!”
李將軍坐在椅子上,另一隻腳踩在桌上,他用手指掏著耳朵,懶洋洋地說道:“大半夜的,又不在衙門,怎麼滴,參知政事大人是想把本將軍就地正法了,還是抓了本將軍的把柄,半夜來威脅了?亦或是……哦豁,你來賄賂本將軍?本將軍可是個正直的好人,財色不進,你想都別想。”
蘇溫允氣得兩眼一瞪,險些就準備一腳踹上去了。
萬幸蘇大人是個讀書人,還是個聰明的讀書人,他自知武力上,十個他都打不過一個李景德。他冷笑一聲,聲音淡漠:“既然李將軍如此不屑,本官就先行告辭了。隻是原本還想與將軍商量一件大事。”
李景德笑得極其大聲:“哈哈哈,大事,你這小白臉能有什麼屁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咋滴,想當兵?”
蘇溫允淡淡地吐出兩個字:“謀遼。”
李景德撲通一聲就給人跪了。
蘇溫允扭頭就跑。
李景德趕忙追上去,把人攔住,賠笑道:“你說這天寒地凍的,幽州不比盛京,半夜街上全是打家劫舍的,打到蘇大人可怎麼辦。蘇大人怎的突然來了幽州,有沒有人好好接待啊?來來來,本將軍府上正有一頭羊,今夜就用烤全羊為蘇大人接風洗塵,順便咱們聊聊遼國的事。”
第149章
李景德向來認為, 朝廷的這些文官各個身嬌體弱, 莫說騎馬上陣領兵打仗, 就是在寒夜裡吹吹冷風,都能得個傷風感冒,一病不起。
起先李景德沒明白蘇溫允的來意, 隻當他沒什麼要緊事,就隨意打發了。如今知道和遼國有關,李景德立刻精神百倍。他命廚房去準備一隻新鮮的羊羔, 一邊轉首對蘇溫允道:“這屋外頭多冷啊, 別看那些遼人不識幾個大字,一個個像個粗漢, 但在烤肉上他們可比咱們懂得多。”
蘇溫允斜眼冷哼一聲,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哦?”
李景德賠笑道:“天冷的時候, 吃一塊烤羊肉,那才叫人間美味。可天冷在外頭烤, 多冷吶。在咱們的屋裡烤,也不合適。就得在他們的帳篷裡烤,這樣才香。”
誰能想, 徵西元帥府上居然還有個帳篷。
兩人在帳篷裡烤羊肉吃, 李景德嘴上說由他親自為蘇溫允烤,但大多還是廚子動手。
談起正事,二人皆鄭重無比。
蘇溫允:“如今遼帝年歲漸大,對遼國的事逐漸力不從心。儲君之爭在所難免,遼帝膝下共有四子, 如今尚存的,隻剩下二人。”
李景德濃密的絡腮胡上沾了一些烤肉的油漬,他皺眉道:“你是說那個什麼耶律舍哥和耶律晗?”
蘇溫允看到李景德胡子上的油,瞪得眼睛都圓了。他嫌棄地往旁邊坐了一些,繼續道:“是人皆有弱點,遼必亡於內亂。這二人的弱點十分簡單,耶律舍哥自命不凡,實則好色;耶律晗徒有蠻力,好大喜功。利用好這兩點,自可亂遼。遼若內亂,我大宋才有機會,鐵騎北上,收復失地。”
李景德聞言,先是喜出望外,但隨即他嘆氣道:“哪有那麼容易。”
蘇溫允笑了:“誰說不容易?安插在遼國兩年的棋子,可不僅僅是傳遞消息這麼簡單。兩年了,也是該他們發揮自己的作用了。我是文官,且為京官,在西北沒有太大勢力。可李景德你不同,聖上從未說過,謀遼一事要瞞著西北大軍。”
聽了這話,李景德心中一緊,表面上仍是那副五大三粗的模樣。他道:“你的意思是,你願與本將軍聯手?”
“不是願不願……唐景則曾經與我提過,他半年前許諾過你,若是到了時機,必然不會辜負你所願。”頓了頓,蘇溫允道,“所以,到時機了,李將軍。”
李景德怔了片刻,他朗聲一笑,喚來僕人:“我記著府上還有一隻小牛崽。”
僕人一愣。
李景德大手一揮:“拿來烤了,給蘇大人嘗嘗鮮。”
蘇溫允心道:你當我蘇家是什麼魄羅門第,我蘇溫允沒吃過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