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忽然道:“小師弟心情不錯?”
唐慎抬起頭。
王溱笑了:“你今晚說的話,比尋常多了些。”
唐慎皺起眉頭,仔細揣摩王溱的話,這才發現今晚確實有些不同。
今天晚上他做了一場噩夢,醒來不記得到底夢到了什麼,隻覺得一定非常悲痛。打開窗戶他又看見窗外下了大雪,這雪花立刻讓他想起了三年前,梁誦走的那一天,也下了一場這麼大的雪。他心中空落落的,實在無法入眠,就去園中散步。然後,就碰到了王溱。
一開始或許是真的失落難受,但和王溱來到這屋子、飲茶闲聊後,他漸漸從悲傷的情緒中走出。
難道說,王溱看出了他心情不好,才特意將他帶到這兒開導?
唐慎心中情緒復雜,看向王溱的目光頓時變了,他認真道:“多謝師兄。”
王溱:“……?”
第一次拿捏不準自家師弟的心思,思索了片刻,王溱道:“我不知你想歪了什麼,不過景則,外面的雪似乎一時半會不能停了。”
兩人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果不其然,雪已經在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目測快要沒過腳踝。唐慎想要回去,一個人當然認不得路,需要王溱親自送他回去。可是這麼大雪,他可以頂著雪走,卻不好意思麻煩王溱親自送他。
王溱道:“不若留下休息一晚吧。”
也沒有其他辦法,唐慎隻能說:“那就叨擾師兄了。”
王溱聞言,意味深長地看了唐慎一眼,沒有開口。
已經到了子時,兩人脫下衣服,隻穿了一件薄薄的單衣,上床休息。屋子裡很暖和,被子裡卻不熱。如果在自己家裡,姚大娘會為唐慎做一個熱湯子,在他睡覺前提前放進被窩裡。不過還好,雖說沒有熱湯子,但是這個屋子裡不冷,所以隻過了一會兒,唐慎便緩過來了。
床很大,哪怕兩個大男人睡在上面都不覺得擠,也互相碰不到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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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慎閉上眼睛,一刻鍾後,他全然沒有睡意。他聽到王溱平穩的呼吸聲,知道王溱睡著了,可他卻始終無法入眠。輾轉反側了一會兒,一道清雅的聲音響起:“小師弟睡不著?”
唐慎驚訝道:“師兄還沒睡?”
“嗯。”
“我以為你睡著了。”
既然兩人都睡不著,便又說起了話。
唐慎談起自己在勤政殿為趙輔整理折子時,遇到的一些無奈的事。按理說官員不可把奏折內容外泄,但這間屋子裡兩個官,互相知根知底,也都是深受帝寵的當朝大官。
唐慎挑了一些無傷大雅的事,比如前兩個月趙輔生日,有個地方官員連續寫了三個月折子,希望能親自趕到盛京給趙輔過生日。趙輔不厭其煩,到最後回折子時就差罵對方,讓他哪涼快哪兒待著去了。這官員卻仿佛聽不懂人話,依舊一次次地寫折子表明自己的忠心。
王溱道:“在勤政殿中,可有相熟的同僚了。”
唐慎沉默片刻,道:“我最熟稔的,不是師兄嗎?”
彩虹屁的最高境界,就是潤物細無聲。
這一點,唐大人深諳其道,哪裡是姑蘇賈府尹能比擬的,他隻能望塵莫及。
王溱默了默,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
唐慎:“???”彩虹屁沒吹好?不可能吧!
忽然,唐慎的腳不小心碰到了一個熱熱的東西。王溱的笑意戛然而止,唐慎也愣住了。他下意識地想把腳收回來,他知道自己碰到王溱的腳了。但王溱卻道:“此時,我想起一個詞。”
唐慎:“什麼?”
“抵足而眠。小師弟,你抵足,我們同眠,可不就是抵足而眠?”
唐慎哭笑不得,他想了想,將膝蓋彎曲,輕輕碰了碰王溱的膝蓋。王溱微愣,隻聽唐慎學著他的語氣,道:“此時,我想起一個詞,促膝長談。師兄與我促膝,我們深夜長談,可不就是促膝長談?”
王溱笑了:“此時,我又想起一個詞,同床異夢。小師弟與我同床而眠,卻注定不可能做同一個夢,可不就是同床異夢?”
唐慎心道:你這是說我和你不同心,刻意敲打我呢?
唐慎哪兒能讓自己最大的靠山這麼說。他脫口而出:“師兄此言差矣,我瞧著明明該是同衾共枕。我與師兄蓋著同一條被子,枕著同一個枕頭,這可不是同衾共枕?”
話音落下,房間裡一片寂靜,王溱沒有回答。
唐慎有些愣住,他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可一時間想不出是哪兒說的不對。明明剛才兩人聊天時氣氛非常融洽,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唐慎抬起頭,小心地望向王溱。
許是眼睛習慣了黑暗,當月光襯映著雪色,穿過薄薄的紙窗射進屋中後,朦朧的光亮中,唐慎看到王溱漆黑的雙眼正靜靜地望著自己。兩人忽然雙目交匯,唐慎嘴唇翕動,喉間莫名發澀。
良久,他聽見王溱輕輕嘆了口氣,道:“同衾共枕,用得卻不對了。《太平廣記》中說,潘章與王仲先一見相愛,情若夫婦,便同衾共枕,交好無已。”
唐慎腦中嗡的一聲,整個人呆若木雞,嘴巴張了張,卻說不出話。
王溱語氣悠長:“情若夫婦,我與小師弟是嗎?潘章與王仲先皆是男子,是為龍陽之好。龍陽之好……所以,景則,你是想與我斷袖?”
唐慎:“……”
千般思緒湧上心頭,唐慎又羞又惱,隻恨自己明明過目不忘,卻隨口一說,就說出這個成語!那麼多成語不用,他為什麼就說了同衾共枕!這下好了,被王子豐問得瞠目結舌,說什麼都不是。
許久,唐慎一把將被子拉過頭頂,他悶悶地說:“我未曾加冠,還是個孩子,讀書不精。師兄莫要總是揶揄我。”
“孩子?”王溱發出一道溫柔好聽的笑聲。
唐慎:“……”
王溱沒再說話。
同時,羞惱著,羞惱著,唐慎竟然真的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唐慎睜開眼,發現王溱還在睡覺。
這可真是難得,他竟然起得比王子豐早,他竟然瞧見王子豐睡懶覺!
唐慎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快速地穿上衣服。外頭的雪已經停了,天也亮了,哪怕沒有王溱帶路,他也能找到自己居住的客房。事不宜遲,唐慎輕輕地推門就走,然而他才剛剛走出臥室的房門,一轉頭,便看見一個端著水盆的小廝。
這小廝站在院門口,看見唐慎從屋子裡出來,他震驚地睜大雙眼,左右看了看,確定自己沒走錯地方,進的是大公子居住的院子。
唐慎看見小廝驚恐的表情,眉頭微皺,總覺得哪裡怪怪的。他走上前,道:“請問,你可知我住的院子該如何走?”
小廝慌忙地給唐慎指路。
唐慎點頭道謝,順著小徑返回自己的院子。
小廝端著水盆,左右為難,不知道此事自己是該進屋,還是該跑回去找掌管家事的三老爺,問問此刻該怎麼辦。不過隨即他有些奇怪,看那位唐公子離開房間時,身姿敏捷,腳步輕盈,不像是……有過什麼事的樣子。
難道說,是他家大公子……
小廝再次驚恐了。
這時,房門被人從裡面推開,王溱穿著一身烏衣,道:“進來吧。”
小廝:“是。”
王溱漱口洗臉,用熱水細細擦拭了雙手後,對小廝道:“今日清晨你可曾看到什麼?”
小廝恭敬地回答:“回大公子的話,小的看到了……”
王溱雙目含笑,溫和地看著他。
小廝身體一僵,慢慢的,他說道:“小的未曾見到什麼,也不知道大公子說的是什麼……”
王溱長嘆一聲:“走吧,去前廳。”
用完早飯,唐慎就拜別王溱,帶上書童離開了琅琊王氏。他說什麼也不肯再待下去,因為王溱下午就要回盛京,也確實不好留他。送唐慎離開時,遙遙望著唐慎的背影,王家四老爺王慧指了指,道:“像不像落荒而逃?”
王溱淡然地看了眼:“四叔叔何出此言。”
王慧:“我聽說今日小廝去別院給唐公子送東西,卻發現屋裡沒人,連他家書童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子豐,你可知道他去哪兒了?”
王溱低笑了一聲,搖搖頭,仿佛在感嘆自己難得還會被人抓住把柄。
王慧:“可就是他了?”說這話時,神情莊重,眼神中再無一絲玩笑。
王溱停下腳步,看向王慧,詫異地挑眉:“是什麼?”
“你曉得我在說什麼。”
“那四叔叔也應當曉得,十年前我就說過,我從未想過有一日我會碰到那個人,我早已做好孤獨終老的準備。這世上千般人,萬般好,我獨要一人,可那人未必就會要我。是他、不是他又如何,他並非同道中人,我也不是他的良配。”
留下一段長長的話,王子豐瀟灑地拂袖離去,留下王家四老爺震驚地待在原地,啞口無言。
然而過了片刻,王慧回過神,笑眯眯道:“可就胡說吧。從小到大,你想要的,還有得不到的?”
當日下午,王溱乘船北上,回了盛京。
過了幾日,唐慎辭別姑蘇府的一眾親友,同樣北上回京。剛到盛京,他就找來姚三,道:“琉璃工坊的事,準備的如何了?”
第70章
姚三道:“大致手法工匠們都懂了, 隻是這透色琉璃的產量並不穩定。一來是因為這東西本來就難做, 比那肥皂要難上許多。二來是時間緊迫, 正巧碰上過年,工人們都回家過年去了,做的次數還不夠多。”
唐慎想了想:“帶我去看看吧。”
官員的假期大多休到正月十七, 過了元宵節。唐慎提前幾天回到盛京,他穿著厚厚的袄子,隨姚三來到城東的琉璃工坊。
是的, 在唐慎離開盛京前, 他花了半個月時間,終於搗鼓出了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