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語氣悠長地說道:“那你便不換了吧。”
唐慎一臉莫名其妙。
然而到了晚上,他突然明白了王子豐的意思。
滿屋子都穿黑衣,就他一個人穿白衣,簡直像山雞落入鳳凰窩,格格不入!
雞鳴寺就在金陵府的東北,入夜,去雞鳴寺燒香拜佛的王家人全部回來了。本朝民風還算開放,男女可同屋吃飯。但唐慎畢竟是個到了婚配年齡的男子,於是吃飯時,便用屏風隔開了兩張桌子,一張桌子坐的是男人,另一張桌子是姑娘夫人們。
王溱說過自己不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但王家的其他人卻講究這個,吃著飯,桌上並沒有人說話。
姑娘夫人們吃完走後,屏風也就撤開了,眾人品茶說事。
王溱的父親早年走了,他的二叔王詮在盛京,今年沒有回家過年。堂屋中,就隻有三位長輩,一個王溱,還有一個叫王嗣的王家二公子,再加上一個唐慎。
王慧道:“可喝的慣這茶,景則?”
唐慎放下茶杯:“好茶,多謝四叔叔。”
王三老爺聽到這話:“四叔叔?”他笑了笑,道:“家中經常有人拜訪,隻是很少見到子豐的朋友。景則,聽聞你今年才十八,當真是年少有為。”
“三叔叔過譽了。”
王家的人並非各個做官,在場所有的官中,也就王溱的官位比唐慎高。
王家世代名門,可並不心高氣傲。眾人與唐慎聊了一些話,漸漸的,唐慎聽到屋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驚訝地往外面看了一眼,仔細一聽,就聽一個清脆的孩童聲:“你覺得是這個麼?”
“有可能,太有可能了。”
“這麼多年就見到這一個,我看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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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的聲音驟然停住,王溱喝著茶,茶氣嫋嫋,看不出他的表情。王慧尷尬地咳嗽一聲,道:“屋外何人,都進來吧!”
“慘了,被發現了!”
下一刻,四五個孩童從屋外走了進來。他們中最大的才十歲,最小的更是隻有六七歲。這些孩子一個個穿著烏衣,頭戴玉冠。
王家二公子王嗣見到這些孩子,眼前一黑,對唐慎道:“讓唐公子見笑了,這些都是我的堂弟們。許是見家中來客人,紛紛好奇,所以過來看上一眼。”說著,他悄悄地望向自家大堂兄。
王溱繼續喝茶,神色不變。
孩子們見沒被罵,一個個又壯了膽子。其中最小的孩子瞪大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唐慎看。唐慎被看得一頭霧水,這時,王溱輕輕擱下茶盞,道:“白日裡才去了雞鳴寺,如今不回去休息,定然是不累的。不若回屋,將先生留下的課業再做一遍吧。”
孩子們張大嘴巴,痛不欲生。可他們偷偷看了眼王溱,瞧見大堂兄那笑面虎的模樣,一個個隻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孩子們垂頭喪氣地離開。
王溱嘆了口氣:“幼弟頑劣,讓小師弟見笑了。”
唐慎:“沒有,子豐師兄多慮了。”
王家眾人們聽到這話,互相看了一眼。二公子王嗣也好奇地瞧著唐慎,仿佛想看透這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才能和王子豐相處得這麼好,還沒被他吃了。
喝完茶,王溱留唐慎在府上休息,唐慎沒有拒絕。
離開堂屋時,唐慎似有似無地往後屋瞧了一眼。裡面傳來一道輕弱的女聲:“啊,他是不是發現我們了。”
唐慎:“……”
琅琊王氏的人這也太奇怪了吧!
有錢人的心思,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唐慎來到王家專門給自己準備的院子,稍稍洗漱了一番,就要歇下。女眷和其他人的住所是分開的,都住在後院,而唐慎,包括王溱這些沒有成婚的王家公子都住在前院。
不得不說,王家接待客人的院子也精美至極,池塘、水石,每一處都是風景。今天這一天,唐慎從姑蘇府逃到金陵府,也十分疲累,他閉上眼就睡著了。
但到了半夜,他忽然驚醒,額上全是汗水。
屋外傳來靜靜的聲音,是很奇怪的聲音,很微弱,又穿透心靈。
唐慎推開窗戶,隻見黑夜茫茫,鵝毛大雪漫天灑下,落在院中的池塘裡,無聲地融化了。
心髒驟然一痛,好像看到了三年前,同樣是一個大雪天,他奔跑在雪中,瘋狂地想要抓住梁誦。可梁誦背對著他,一步步地消失在大雪中,隻留給他一個一往無前的背影。
唐慎呆呆地站在窗前,看了許久。待他抬起手擦拭臉頰時,才發現臉上是一片涼水。
穿上衣服,唐慎走出屋子,在院中散起步來。
白茫茫的大雪中,唐慎舉著一把傘,圍著池塘轉了一圈。他走進一片梅花林中,走著走著就迷了路。唐慎心道不好,這大半夜的,他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走,總不能等到早上被人起床發現他,那他可能會被凍死。
早知道就不出來亂逛了。
又走了許久,忽然,一道嘆息聲從唐慎的身後響起:“不冷麼。”
唐慎錯愕地回過頭,還沒看清王子豐的臉,一件溫暖的狐裘大氅被披在了他的肩上。溫暖的體溫和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將手腳的寒冷驅散,唐慎愣愣地看著王溱,他抬起頭,小聲道:“師兄……”語氣中有著一絲知道自己犯錯後的心虛。
“你還知道錯了?”
唐慎摸了摸鼻子。大半夜不睡覺,在別人家亂走,確實失了禮儀。
“師兄怎麼也在這。”
“你又為何在這?”
唐慎:“睡不著。”
王溱:“嗯,那我也失眠了。”
唐慎:“……”
王子豐說的話,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信!
王溱:“這裡離我的院子比較近,雪下大了,先去我那避避雪吧。”
唐慎這才發現把大氅給了自己後,王溱的手在大雪中被凍得有些紅。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白雪月夜中,王子豐一身黑衣,清俊中帶著一絲近乎冰冷的漠然。但他忽然看向自己,輕聲道:“小師弟?”
“好。”
作者有話要說: 那首“寫給琅琊王氏”的詩,其實是寫給拙政園的。
第69章
從梅林一路沿著池塘, 走了數十步, 豁然開朗, 兩人來到王溱所住的院子。
王溱本就住在王宅最僻靜的西邊,往西是一片寂靜的竹林,再往竹林外頭探, 就是幽靜縹緲的秦淮河了。他們一路走,雪也一路下得越大,到王溱的院子時, 兩人肩頭都落了一層雪花。
傘根本遮不住四面八方來的雪花, 唐慎的頭發上都是雪,王溱也是。
兩個白了頭的年輕人合傘進入屋中, 瞬間就暖和了。屋子中央燒著一盆熱炭,將唐慎身上的寒氣驅散。已經是深夜, 茶壺中的水都涼了。王溱將水壺放到炭盆上,用一層薄薄的鐵絲網隔著加熱。
“入夜小廝都睡了, 小師弟,就將就著喝點熱茶吧。”
唐慎心想:小廝都睡了,為什麼你卻沒有睡。
但他沒有問出口, 而是乖乖地接過王溱遞過來的熱水, 喝了一口,這下全身都暖和了。
唐慎坐在軟墊上,捧著茶杯,小心翼翼地看著這個房間。
這是王溱的臥室。
下午唐慎來這個院子時,隻去了王溱的書房, 並沒有進他的臥室一看。進了這個屋子後,隻見屋中擺設極為精簡,就放了一張羅漢榻,架子上擺著幾盆看不出名頭的野花。牆上掛著三幅畫,畫的是歲寒三友松竹梅,畫的一角落款是王子豐。
這臥室清雅素淨,唐慎不知道王溱在盛京的尚書府,是否也把臥室布置得這麼簡單。但他隨即一想,王子豐其人心思深沉,向來讓人捉摸不透。他的書房總是高雅奢侈,全是古董和字畫,睡覺的地方卻簡單一些,也不是不可能。
唐慎偷偷看了好幾眼,王溱道:“今日怎的來金陵了。”
唐慎默了默,沒說出自己是為了躲避相親才來的。“我回姑蘇府過年,師兄是知道的。正巧得了空闲,就想來金陵看看。我與金陵鄭家一直有生意來往,就去了一趟錦繡閣,恰巧看到鋪子中竟然有師兄的題字。煙籠寒水月籠沙……沒想到,竟然是師兄親筆寫了。”
唐慎越說越感慨,他哪裡想到,他和王溱還有這層緣分。
王溱卻道:“我倒是早知道這是你寫的這句詩。”
唐慎一愣。
王溱:“你忘了,先生正式將你我引見時,我就問過你,煙籠寒水月籠沙的下一句是什麼。”
唐慎恍然大悟:“我隻以為師兄是金陵人,去過錦繡閣,才知道這句詩,不曾想竟然是這樣!”
王溱拂袖提起水壺:“茶盞。”
唐慎想都沒想,就乖乖地把杯子遞了過去,讓王溱給自己倒茶。
唐慎:“師兄經常回金陵過年嗎?我記得你去年沒回來。”
王溱輕輕飲茶:“回來得不多,偶爾會回來一次。”
“你何時回盛京?”
“明日。”
唐慎驚訝道:“這麼快?”
王溱微微一笑:“你若晚來一日,我就不在金陵了。戶部公務繁忙,雖說官員的假都休到正月十七,但我是要提前回去的。”
“那也真是巧。”
唐慎推開窗戶,看了看窗外的雪。這雪竟下得更大了,一片片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地從天空灑下,放眼望去,全是白色。他沒法回去,隻得又回到屋中,繼續等待。他嘆氣道:“早知道我就不半夜出門亂逛了,還讓師兄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