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高興了片刻,陸掌櫃又愁眉苦臉起來:“可是小東家,這種事隻能瞞一年,等到了明年,那耶律究肯定能看出來不對。”
唐慎反問:“都一年了,細霞樓還沒在盛京站穩腳跟?”
陸掌櫃:“啊,您是說……”
唐慎語氣悠長地說道:“一年了,何必再靠別人的運貨路子,受人牽制,我們自己不該有個運貨路子了?”
“您說的對!”
次日,陸掌櫃見到耶律究,將唐慎的話對他說了一遍。
耶律究想了想,覺得沒差,但他又伸出一根手指:“今天是這個價格了。”
唐慎皺起眉頭,陸掌櫃在心裡盤算了一下姑蘇府細霞樓冬天和夏天對羊肉不同的需求量。還是賺的!他故作生氣,又無可奈何地說道:“好,成交。”
回盛京的路上,陸掌櫃盤算著賬,姚三還對耶律究趾高氣揚的模樣十分來氣。
陸掌櫃道:“他被我們戲耍了,我們賺到便宜,你氣作甚。就當這是他無禮的代價好了。”接著又對唐慎道:“小東家,我盤算過了,按姑蘇細霞樓每個季節的需求量,咱們這次至少省了三千兩銀子!”
唐慎:“不止。”
“什麼?”
“我相信盛京人對撥霞供,尤其是羊肉撥霞供的喜愛,絕對會遠遠超過姑蘇人。”
陸掌櫃喜上眉梢,但他又道:“小東家,我這一路上看你好像並不是很高興。”難道他們不是賺了?
唐慎看向他,又掀開車簾,看向窗外遙遠的天邊,隱約可以看到一片連接著地平線的茵茵草原。
“遼人,終究是個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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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生意講究一個公平平等。他們與耶律究做生意,耶律究是賺錢的,可他卻百般刁難。因為他並不怕唐慎反悔,因為整個落河鎮就他能做成這單生意。但是在他囂張的態度,卻更是因為十七年前,宋遼兩國的那張和平協約,建立在宋人慘勝的基礎上!
十七年前,兩國停戰,籤訂了一張看似平等的合約。但大宋勝得並不容易,將士死傷慘重。
一個不算貴族的遼國富商對宋人都是這個態度,想來在遼國朝堂上,遼國君臣對宋人是什麼樣的態度。
這個世界的宋朝比唐慎知道的那個好一些,可也隻是好一些而已。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比起遼,宋更不想開戰。
唐慎嘆了口氣,這些離現在的他還遠得很。
回到盛京後,第二日,輪到唐慎和姚僐當差。
從紫宸殿上完早朝後,皇帝來到垂拱殿處理政事,姚僐和唐慎各坐在一側。到中午時,唐慎與另一個起居舍人換班,到了傍晚他回來,輕手輕腳地走進垂拱殿。一個抬頭,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殿中央。
唐慎腳步一頓,接著又低著頭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提筆開始寫字。
趙輔看著手上的折子,神色不悲不喜,薄薄的嘴唇泛起一絲冷笑。他長長地舒了口氣,站在一旁的大太監季福立刻會意,走上前接過折子,並將一杯參茶遞了過去。
手指剛碰到茶盞,趙輔突然神色一變,一掌將這盞茶拍到地上。
清脆的瓷器破碎聲響起。
季福驚惶地跪在地上,唐慎和姚僐也都站起來,俯身面聖。連站在殿中央的王溱都微微俯首,行了一禮。隻見趙輔坐在椅子上,微微甩了甩手,聲音慍怒:“這茶怎麼這般燙!”
季福一愣,眼珠子一轉:“奴才知錯,奴才知錯。”
趙輔道:“你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今日回去,好好反思。子豐,你覺著該怎麼處置這個賤婢?”
子豐?
唐慎驚訝於趙輔對王溱的親近。
這時,王溱清雅的聲音響起:“茶燙了,便要在它燙到手前,知曉它有多燙,且將它吹涼。陛下近日龍體欠安,季公公想必是擔憂陛下龍體,才一時大意,疏忽了。”
“茶燙了,便要將它吹涼。”趙輔笑道,“但是太燙了,朕又哪有這個耐性,不如將它全部倒了便是。”
王溱輕輕一笑:“陛下所言甚是。”
不過多時,王溱離開垂拱殿,唐慎和姚僐在殿中記錄剛才趙輔和王子豐的對話。
到晚上,皇帝入後宮,兩人相偕離開皇宮。
姚僐感嘆道:“那盞茶,真是燙的麼?”
唐慎看了他一眼,道:“陛下說是燙的。”
姚僐了然道:“是,是燙的。”
兩人出了皇宮,道別離開。
回到家中,唐慎望著奉筆給自己沏好的一盞茶,陷入沉思。
季福是什麼人,他從小伺候趙輔長大,跟了趙輔五十多年。他深得君心,能將一盞滾熱的茶誤遞給趙輔?
趙輔和王子豐今日說的每一句話,都別有深意!
“從來不看《起居注》,更不會去更改。是因為你根本就沒必要看它,你若是真想做什麼事,不會讓任何不該知道的人察覺。這就是帝王啊……但雁過留痕,任何事都一定會留下線索。”
唐慎立刻從暗格裡取出一本本書,翻看起來。
他這次隻看趙輔召見蘇溫允的相關記錄,且把一些過去沒注意到的細節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其他人可能無法揣摩君心,明白趙輔的意思。但王溱可以,同樣,被寵信的蘇溫允也一定可以。
第二天唐慎休沐,他看了整整一夜,蠟燭未滅。
次日,唐慎將細霞樓盛京分店的事全權交給陸掌櫃,自己則來到尚書府。
晚上,王溱從衙門回來,見到唐慎。他先是左右看了看,笑道:“小師弟今日不是來給我送東西的?”
每次唐慎來尚書府,總會帶點什麼。
被他這麼一說,唐慎一下子愣了。他今天還真沒想過帶東西過來。
王溱微微點頭:“不是特意來送東西,那必然是真的想我了。”
唐慎:“……”
王溱:“有事相求?”
唐慎正要說話,忽然想起王溱的那句“我是你的師兄”。不知怎的,他心中的謹小慎微稍稍散去了一些,說話時的語氣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更加隨意和親近:“為什麼我每次來不是給師兄送禮,就是有事相求?”
望著他的模樣,王溱愣了一瞬,接著才笑道:“那是作甚。”
唐慎咳嗽兩聲,道:“師弟在姑蘇府有所別業……咳咳,子豐師兄知道的吧?”
本朝沒有禁止官員從商,唐慎的肥皂和黃金縷生意王溱當然知道,金陵府的那句“煙籠寒水月籠沙”還是他親筆題字的。
“嗯,所以呢?”
唐慎:“再過幾日,我在盛京府會開一家專做撥霞供的酒樓,叫細霞樓。”
王溱挑起一眉:“隻做撥霞供?”
“對,隻做撥霞供。”
“細霞兩字是哪兩個字。”
“須教月戶纖纖玉,細捧霞觴滟滟金,是這個細霞。子豐師兄沒去過姑蘇府,金陵也沒有細霞樓。所以過幾日,我想請師兄和先生去細霞樓,咱們一起嘗嘗。冬日裡吃撥霞供,是最快活的神仙事!”
第53章
開平二十七年, 臘月初四。
正陽門大街兩側, 各色商鋪樓宇琳琅滿目。沿街往西行, 遠遠能瞧見大運河的影子時,就能看見盛京第一酒樓千裡樓的四層高樓身影。而千裡樓往北半裡,是一棟兩層的酒樓。
這酒樓原名“朝暉樓”, 取自前人“朝暉夕陰,氣象萬千”。隻可惜如同它的名字一樣,確實朝暉夕陰, 朝暉樓十幾年前在盛京還叫得上名號, 如今早就沒落。
兩個月前這朝暉樓被人盤下,今日寒冬臘月之際, 隻見一群舞獅隊在樓前敲鑼唱鼓。
正陽門大街橫跨盛京東西,是最繁華的商街。舞獅隊的繁鬧景象很快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圍觀百姓。忽然隻見一個穿著彩色戲袍的中年漢子從舞獅隊後走出, 他手持一隻大瓦罐,輕輕一敲, 一隻雪白的兔子便從罐頭跳出。
“好!”
百姓們圍觀喝彩。
唐慎和陸掌櫃幾人站在一旁,遠遠瞧著。
陸掌櫃哭笑不得道:“小東家,你怎的就想出這麼多花樣。別家酒樓開張, 最多請個舞獅隊就算了。你怎的連玩戲法的都請過來了, 還有耍猴的、玩雜技的。”
唐慎反問:“你看那些百姓,他們看得不高興?”
沒等陸掌櫃回答,唐璜在一旁立刻道:“高興,我都覺著新奇!”
陸掌櫃無奈地道:“這可花了咱們不少錢,能不新奇麼。”
等舞獅隊、戲法匠人全部耍完後, 唐慎站在遠處沒過去,對陸掌櫃和姚三道:“你們去剪彩吧。”
陸掌櫃遲疑道:“小東家,您不去?”
唐慎親自去剪彩、揭開招牌也不是不行,反正本朝從商的官員並不少見。但他想了想,還是道:“我去接先生和師兄。唐璜,你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