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銀嬋終於走到了陣眼之外,她解開衣帶將檀越小心翼翼放平在地上,忽然發現扶光還在陣中,又強撐著折返了回去。
彼時扶光以身堵住陣眼,密集的黃沙粗暴刮過皮膚,凌厲如同刀割,早已遍體鱗傷,他眼見師弟師妹終於逃出,手中力道一泄,佩劍鏗鏘一聲折斷,整個人飛出了數米遠。
四周的黃沙流水般將他的身軀緩緩吞沒,像一頭貪婪的巨獸。
“六師兄!你在哪兒啊六師兄!”
銀嬋四處尋覓,最後終於看見被掩埋過半的扶光,連忙爬下去將他拽了出來,然而他們都陷入了力竭狀態,此刻不僅爬不出去,反而卡在黃沙坑中不上不下,隻能眼睜睜看著身體被淹沒。
陸延見狀終於忍耐不住,身形一閃進入了黃沙陣中,他先是將昏迷的銀嬋拋出沙坑,然後將應無咎從黃沙流中救出,誰料此時幻境陣眼愈發兇惡,他們腳下的土地逐漸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正飛速往下陷去。
扶光並非全無意識,他艱難睜開雙眼,沒想到救自己的居然會是那天在山腳下有一面之緣的人,聲音沙啞破碎:“你……快走……這個幻境很快就會關閉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陸延不答,而是將他從地上抱了起來,周身藍光湧現形成一道透明的屏障,將漫天飛舞的黃沙隔絕在了外間,一步一步平穩往外走去,聲音低沉:
“我早就說過,你一心救人,將來或許會害了自己的性命。”
扶光太過虛弱,大腦早已失去了思考能力,他隻是憑著本能攥住陸延的一角袖袍,喃喃自語:“你既覺救人無益……又何必來幻境中救我……”
陸延腳步一頓:“你不一樣。”
可惜懷中的人早已昏迷過去,並未聽見這句話,陸延將他安置在一處安全的地方,正準備離去,誰料臨走時衣角被扯,這才發現應無咎哪怕昏迷時也一直緊緊攥住自己。
指尖隔空輕劃,衣角從中斷開,扶光的手也悄然落了下去,隻剩下掌心裡的一截白色料子。
奚年不知何時從山峰上走了下來,他望著一地橫七倒八,重傷昏迷的無妄宗弟子,緩緩吐出一口氣,難得有了幾分感慨:
“倘若人心未有私念,或許將來他們也不會走到那一步。”
他袖袍一揮,場景再次變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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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無咎經此生死一戰,回宗後已是聲名鵲起,他卻不驕不躁,閉關十年方出,一夕頓悟飛升至化神境,天才之名遍傳三界。
然而檀越卻陷入瓶頸,遲遲未有突破。
藏慈劍仙——也就是無妄宗現任宗主與天欲宗一向交好,有意讓親傳弟子聯姻,女方是銀嬋自不必說,然而男方的人選卻犯了難。
銀嬋似乎對檀越有意,但檀越一向冷若冰霜,對銀嬋不假辭色,反倒是扶光與她一向玩得親近。
“我瞧著扶光那孩子便不錯,銀嬋也喜歡和他玩。”
天欲宗宗主如何看不出銀嬋喜歡檀越,隻是愛人者常苦,倒不如被人所愛,她心中仍是更屬意扶光一些。
殊不知這話被途經門外的檀越聽去,讓他一念墮塵,頓生心魔。
那一年恰逢地裂,蒼淵海下出現深淵之境,數不清的上古妖獸自地縫鑽出,在人間大行殺戮之舉。仙門百家為了蕩平妖邪齊齊趕赴上山,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藏慈劍仙李孤然為保人界太平和妖王同歸於盡,天欲宗宗主也以身殉道就此隕落。
扶光為制止源源不斷的妖魔,一人一劍孤身潛入蒼淵海中,手持神物息壤填補地裂,結果遭到數百妖獸圍攻,筋脈被斷,修為皆廢。
後來妖魔之亂終平,仙界以慘勝的代價換來了人間數百年安定,扶光卻因為傷勢過重再難恢復修為,境界一跌再跌,連劍都難以拿起,至此銷聲匿跡,再不現於人前。
再後來,檀越繼承無妄宗宗主之位,銀嬋繼承天欲宗宗主之位,因為他們於除妖之亂中立下大功,因此得以躋身上三宗之位,且二人郎才女貌,早已締結姻緣,隻待大婚。
事已至此,一切事情仿佛都有了結局,無論好壞。
然而扶光不知修煉何種功法,又重新拾起了劍道,他天資絕世,又有一顆恆心,天長日久竟將修為恢復了個七七八八,引來世人注目。
眼見這一位劍道天才或要重新冉冉升起,無妄宗再添助力,檀越與銀嬋大婚當日卻忽然爆出血案,原來扶光修煉魔功走火入魔,誤殺了後山的數十名弟子,當所有賓客齊齊趕赴現場時,就見他手持長劍,雙目猩紅,渾身是血地站在一堆屍體間。
那日恰逢雷雨,閃電劃破漆黑的雲層,
哪怕時隔多年,目睹那場血案的賓客也依舊能清楚回憶起那夜的駭人場景,數十名無妄宗內門弟子被開膛破肚,肢體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死狀何其悽慘。
也不知檀越是如何處置的這件事,無妄宗閉門謝客,最後傳出扶光破門出教的消息,聽聞他孤身遊歷四方,最後去了蒼淵海獨佔一域,從此曾經的修真界第一天才成為了人人喊打的魔修頭頭,隻不過年歲太久,知道當年舊事的人已是少之又少。
陸延眼眸晦暗,聲音低沉篤定:“是檀越在暗中搗鬼!”
應無咎雖然經歷那麼多事,性情變得喜怒無常,但絕不會因為走火入魔這種可笑的理由就屠殺數十名內門弟子。
奚年無聲點頭:“扶光並未修煉魔功,隻是他天資太高,自悟了另外一種修行方式,卻不曾想礙了檀越的眼,直接將這樁命案栽贓到他身上,百口莫辯。”
他袖袍一揮,場景再次變幻,是檀越集結仙門百家攻打魔域的前夕,隻見一名發絲白若霜雪,梳著道姑發髻的清秀女子沿著山路疾趕,她好不容易找到在蒼淵海後正在修煉的扶光,開口第一句話便心急如焚,眼眶通紅,淚水簌簌往下掉落:
“六師兄!你快逃啊!檀越密召仙門百家要來屠殺魔域,不日即到,你快逃!”
赫然是銀嬋。
自從她與檀越大婚當日出了那一樁血案,二人婚事便被暫時擱置,然而檀越親手屠殺同門,心魔難除,睡覺時不慎囈語吐出真話被銀嬋偷聽了去,她又是驚怒又是傷心,卻在這時又忽然得知檀越打算攻打魔域,急忙避開眾人耳目趕來報信。
殊不知,檀越早已悄悄跟在了後方。
第247章 扶光,你終於變成了應無咎
隆冬時節,蒼淵海冰封萬裡。
此時的檀越身為天下第一宗的宗主,早已是風光絕世,然而當他看見銀嬋冒著滿山風雪踉踉跄跄跑來給應無咎報信時,指尖依舊控制不住陷入肉中,眼底一片晦暗。
“師弟,你怎麼就是不死呢……”
他從山路上現身,低聲呢喃,帶著十分的不解,然後一步步踏上石階,對銀嬋伸出手命令道:“過來,跟我回家。”
銀嬋望著他溫和的面容,隻覺四肢百骸都在因驚恐劇烈顫抖,她控制不住捂住嘴,壓住喉間翻湧的作嘔,雙目含淚:“不、你別過來……別過來……”
這人分明是魔鬼!
銀嬋隻要一想起後山那些弟子屍體破碎的慘狀就胃間翻湧,她顫抖著拿起長劍,聲音滿是恨意:“六師兄到底哪裡對不起你,你要如此害他?!”
檀越語氣低沉:“他沒有對不起我,隻是他死了,我才能安心。”
檀越如今的修為早已深不可測,輕飄飄屈指一彈便將銀嬋長劍擊飛,他眼底紅光閃現,靈氣渾濁,分明是入魔的徵兆,原來當年修煉魔功的根本不是應無咎,而是他!!
“也罷,既然你不願,那就等我殺了他再一起回去。”
銀嬋驚駭伸手阻攔,卻見檀越已經飛身而起和應無咎打鬥在了一處,蒼淵海上凝結的寒冰被他們揮出的劍氣餘波所震,山崩地裂般轟然碎做齑粉,滿天風雪都以他們二人為中心飛速聚集,形成一道越來越深的漩渦。
扶光本是沒有心魔的,可當他被檀越栽贓受世人唾罵的那一刻開始,便餘生墮塵,再難上岸,這兩個同樣擁有心魔的當世天才打鬥在一起,大概隻有親身經歷的人才知道場面有多麼可怕。
扶光此刻不顧根基損毀,招招拼命,做好了和檀越魚死網破的打算,劍氣一嘯千萬裡,周遭山林齊齊塌陷,整個天地仿佛都被撼動了幾分。
檀越閉目捏訣,竟是硬生生變幻出了一個分身,他與應無咎纏鬥不休,那分身從後面出現,揮劍朝著應無咎狠狠刺去!
“不要——!!”
隻聽一聲悽厲尖銳的喊聲,銀嬋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竟是飛身上去擋在應無咎身後,舍命攔住了那傾力一劍,然而她修為尚未大成,如何承受得住這一擊,剎那間鮮血噴湧而出,身體出現一絲絲帶著靈光的裂痕,竟是即將魂飛魄散的徵兆!
“銀嬋!!!”
“銀嬋!!!”
兩道驚駭的聲音同時響起,檀越率先退出戰圈去接銀嬋的屍身,想要用靈力替她續魂,然而他剛才鐵了心要殺扶光,那一劍威力之巨難以想象,隻能眼睜睜看著銀嬋的身體越變越虛無,穿過他的雙手往蒼淵海下方緩緩沉去。
銀嬋望著檀越蒼白驚慌的臉色,無聲動了動唇,似有千言萬語要訴說:“為……為什麼……”
二師兄,為什麼要如此?
他們從前一起練劍,一起斬妖除魔,一起名傳天下不是很好嗎,為什麼要鬧得這樣分崩離析?
可惜後面的話她已經說不出來了,身體越來越輕飄虛無,最後散做一團金光被冰冷漆黑的海水逐漸吞噬,徹底消散在了人世間。
銀嬋從未想過檀越的心魔會是因她而起。
畢竟在她的記憶中,檀越總是冷冰冰的,既不對自己笑,也不陪自己玩,看見自己和六師兄漫山遍野亂竄闖禍還會生氣,十宗八派那麼多漂亮仙子,多的是喜歡檀越的。
而她,天資不過比普通人強了那麼一點,容貌也是平平,想來檀越師兄應該是不喜歡自己的。
銀嬋隻是有些後悔,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有發現檀越的異樣,讓他一步錯步步錯,走到如今這個地步。
意識即將消散前,她腦海中蹦出的最後一個念頭卻是:當初真不該把檀越師兄從黃沙幻境裡背出來的,如果讓三師兄四師兄去就好了……
“她當初倘若不曾舍命將檀越從黃沙幻境中背出,檀越或許也不會對她動心,更不會對應無咎起了嫉妒鏟除之念,不過人世間的彎彎繞繞,說來說去都是孽緣,檀越就算不在這件事上入魔,也會在別的事上入魔,可惜害一個好女子丟了性命。”
奚年站在山峰高處,如是點評道。
四周風雪漸大,寒氣幾欲侵入骨髓,陸延臉色卻難看得可怕,因為此時仙門百家已經在檀越的帶領下攻上了魔域,扶光一人之力如何比得上眾多高手圍攻,被殺得節節敗退,他身上綻開大片大片的鮮血,硬生生將衣衫浸成了暗紅色。
冰天雪地,刺目之極。
最後十大宗主合力將應無咎封在天羅地網中,聖筆書生金無墨硬生生削去了他持劍的右臂,神機宮主搖頭晃腦掐算一翻,說扶光乃萬年難遇的魔星降世,需在世間至炎之地贖清罪孽方才能超生,佛門的九難大師便將奄奄一息的扶光帶往白骨劍爐,燃起紅蓮業火,希望“助”他早日焚盡罪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