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延聽著窗外的細雨聲,不緊不慢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然而就在這時,外間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約摸有二十多名身穿盔甲的騎兵在客棧門口翻身下馬,一邊掸著身上的雨水,一邊罵罵咧咧進店避雨。
為首的是一名身穿金色輕甲的少年將軍,隻見他眉目冷峻,氣勢不凡,和屬下在大堂內找了空桌落座,又點了一堆酒菜,倒也沒有什麼擾民之舉,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陸延覺得那人模樣眼熟,像極了故人,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恰好小二上菜,陸延狀似不經意問道:“小二哥,那位軍爺是此處的將軍嗎?”
小二笑吟吟道:“您是外鄉人不知道,那位穿金甲的將軍名喚湛流,能徵善戰,一杆金槍立下赫赫戰功,乃是我們水吟國一等一的勇士呢,連國主都親自下旨把他召為驸馬,當真是了不起!”
他說著豎起大拇指,證明自己所言非虛,隨即又壓低聲音道:“不過啊,這位將軍不大想當驸馬,和公主處不好呢。”
水吟之國……
陸延總算明白自己在哪裡了,他仰頭飲盡杯中酒,復又看向坐在鄰桌的那名將軍,眉眼和屍傀有九分相似,隻是更加鮮活生動。
外間雨水漸大,陸陸續續又有人進來,那幾名士兵見狀幹脆起身抖開一張通緝畫像,挨個桌子比對,粗重的聲音壓過了客棧裡的竊竊私語:
“水吟城內有妖孽橫行,擅披人皮,容貌絕色,無分男女,如今城內已發現數十具被吸幹精氣的屍體,聽聞此妖最懼雨水,眾人凡遇形跡可疑者速來上報,官府必有重賞!”
那名士兵一邊說,一邊拿著畫像在大堂內四處比對,但凡看見容貌出眾的男女便目光如炬地打量許久,隻見畫像上是名絕色女子,也不知是不是妖孽易容時的裝扮。
士兵最後停在了陸延面前,無他,形貌太過出色,沉聲命令道:“你,站起來!”
陸延穩穩坐在位置上,一動也不動:“軍爺懷疑我是妖孽?”
如今世道講究個民不與官鬥,士兵倒是少見膽子這麼大的人,冷笑一聲道:“老子懷疑你又怎麼樣,長得比娘兒們還俊俏,說不定就是那妖孽變的,來人,帶他去雨中淋一淋!”
妖孽喜歡披人皮,遇見雨水,形跡就藏不住了。
旁邊立刻出來兩名士兵準備押住陸延,然而他們還沒來得及碰到陸延的肩膀就陡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道掀開,像麻袋一樣順著大門飛了出去,砰砰兩聲重重砸在雨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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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眾人見狀俱是一驚,那名拿著畫像的士兵更是臉色大變,立刻後退指著陸延震驚道:“你你你!你居然真的是妖孽!!”
陸延多少覺得有些好笑:“這年頭會點術法的人便要被叫做妖孽麼?你既知妖孽可化作絕色美人,又怎知她不會為了躲避追捕而故意扮醜?”
他說著看向客棧角落裡坐著的一名白發老妪,指尖藍光閃現,嗖地彈了過去,後者原本步履蹣跚,見狀臉色一變,竟是一個凌空躍起開了陸延的攻擊,而後方的牆上則出現了一個足有核桃大小的黑洞。
“哗——!”
四周哗然聲一片,沒想到那名老妪看似身形笨重,居然有如此好的功夫,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一杆金槍忽然裹挾著破風聲刺來,原本在桌邊落座的湛流毫無預兆和那名白發老妪打鬥了起來,刺、挑、戳、勾招招致命,狹小的客棧瞬間變成了戰場!
那杆金槍在湛流手中已經使得出神入化登峰造極,白發老妪漸漸不敵,顯露了妖形,半邊臉都是駭人的骷髏,隻見她朝湛流猛地吐出一口毒霧,趁眾人躲散時往外逃去,滂沱大雨中身上的人皮被漸漸衝刷下,是一團漆黑暗沉的東西。
陸延目光一凜,指尖藍光彈出,恰好交織成絲絲縷縷的捕妖網,不偏不倚將那名逃竄的老妪罩入其中,隻聽一聲悽厲刺耳的慘叫,捕妖網漸漸縮小,裡面出現了一隻蜷縮成團的狐狸屍首,早已腐化成了一堆白骨。
“千年白骨成精,修為來之不易,可惜害人性命,自尋死路。”
陸延聲音低沉,搖頭將捕妖網收了回來,圍觀眾人這才反應過來,面前這名男子哪裡是什麼妖孽,分明是得道的仙長。
湛流反手收回金槍,略顯詫異地看向陸延,然後示意部下去收拾妖孽屍首,邁步走到了他面前開口道謝:“多謝仙長出手相助,不知在何處寶山修行?方才部下無禮,還望勿怪。”
陸延自打認識屍傀開始,對方就一直是那副冷冰冰的死人模樣,難得聽見這麼一長串帶有人情味的話,他笑著拂開桌面凌亂的茶杯,做了個請的手勢:“將軍請坐,在下不過是個算命書生,恰好學了幾年術法,擔不起‘仙長’二字,我姓陸,單名一個延。”
他態度和善,甚至隱隱帶著一絲熟悉,仿佛二人從前早就認識了,湛流壓下心頭怪異的感覺在桌邊落座,那杆沉甸甸的金槍就放在一旁,上面還刻著密密的符文:“陸兄本事不俗,若隻當一個算命書生豈不太過可惜?如今天下大亂,妖魔四起,倘若能獻藝於陛下,將來封王封侯也未可知。”
“我遊歷四方,無意做官。”
“可惜。”
湛流是真心實意可惜,他一向敬佩有本事的人,而且不知怎麼的,看陸延總有種說不出的親切之意。
“聽聞將軍即將成為陛下的東床快婿,也不知何日成婚,在下也好討個喜頭。”
湛流聞言臉色微微一凝,卻並沒有什麼喜色:“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公主雖是傾國傾城,卻並非在下的心之所屬。”
陸延聞言微微偏頭,笑著問道:“因為你已經有了心上人嗎?”
湛流面露訝異:“你真的能掐會算不成?”
陸延:“將軍真的很喜歡那名女子?”
湛流破天荒流露出一絲尷尬:“她與我自幼相識,是同一個村鎮裡一起長大的,勤快,淳樸,隻是父母都死在了戰亂中,我答應過他們要好好照顧她的。”
陸延:“那女子確實很好,可惜感情之事需得看自己喜不喜歡,也許將來你會喜歡上公主也說不準。”
他看得分明,湛流提起那女子的時候並沒有任何小鹿亂撞的表現,或許隻是責任心作祟,而上一世他恢復記憶後,注視水魅時眼底流瀉出的感情沉默而又令人心驚。
“喜歡公主?”
湛流聞言忍不住笑出了聲,更多的還是荒謬和不可思議,搖了搖頭:“在下並不喜歡飛揚跋扈的女子。”
“將軍不信?”
“不信。”
“世事無常,誰又能說得準呢。”
外間恰好雨停,預示著他們這場短暫的談話即將結束,陸延抿了一口茶水,忽然覺得有些難以言喻的苦澀,不知是不是因為屍傀和應無咎一樣不信命運,而自己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往既定的結局走去,到底沒忍住提醒了一句:
“大旱將至,周邊各國水貴如金,水吟城需早做準備才是。”
湛流疑惑看了陸延一眼,似乎並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說這句話,但目光很是和善:“多謝提醒,在下還有要事在身,急需回宮復命,恐怕不能多待了,陸兄若是有空便去玄武街將軍府尋我,一定倒履相迎。”
他來去匆匆,眼見雨勢停止,立刻和部下帶著妖狐屍首策馬離開了,馬蹄聲漸漸遠去,隻剩一團模糊的黑影,還有陸延未盡的嘆息:
“湛流,隻怕下次相見,你我已是生死之隔……”
他忽然意識到命運確實無法改變,就像日升月落,永遠有著固定的軌跡,無論是應無咎還是湛流,都不相信未來所發生的一切,提醒也是徒然。
“你現在總該信了吧,命運是無法更改的。”
奚年忽然憑空出現在了酒桌對面,他一身再樸素不過的衣服,手邊握著一把劍,就像名山大川中隨處可見的修士,看向陸延時的目光平靜淡然,莫名讓人想起無情無欲的石頭:
“你說想看看應無咎的過往,不過是不死心罷了,縱然我讓你回到現在,你依舊無法改變他們的結局,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陸延並不理他,而是悶頭喝了一杯酒:“這些天你去哪兒了?”
奚年將他帶回七百年後就忽然消失了,隻說有一件事去辦,陸延清楚看見他手中劍鞘沾著血跡,上面是一片暗沉的鏽色。
奚年罕見默了一瞬:“去見一個人。”
“陸延,你知道嗎,我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不小心掉入了山林中,是一個砍柴的老樵夫救了我,他原本也是修真大能,後來被仇家斷去一臂修為盡廢,隻能在山中度過殘生。”
“他待我如同親人,結果為了替我採藥療傷,失足跌落山澗被野獸咬死了。”
奚年也動了惻隱之心,所以不會在陸延提出想要回到七百年後的時候欣然同意:“我提前找到他,暗中阻止仇家砍斷他的臂膀,以為這樣就可以改變他的命運,但沒想到他還是失去了一條胳膊。”
“陸延,你知道他的臂膀是如何失去的嗎?”
陸延望著奚年,靜等下文。
“他被毒蛇咬中胳膊,為了避免毒氣竄入心脈,隻得自斷一臂,還變得痴痴呆呆,那條毒蛇極為罕見,天下總共都找不出幾條,偏偏被他遇上了,你說這是不是命?”
說來說去,他還是想告訴陸延不要去做那些無用功,修真界是講究因果報應的,你幫他避開了此劫,必然還會有下一個劫難等著他,甚至下場會更為悽慘。
陸延想起應無咎渾身是血死在自己懷裡的模樣,無聲咬牙,攥住茶杯的手浮起了青筋:“難道你讓我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嗎?!”
“你本可以不用看的,是你自己一定要過來。”
奚年說著站起身,示意陸延和自己一起離開客棧,隻見他站在雨痕未幹的街頭,右手翻轉,傾瀉出磅礴的光陰之力,剎那間周遭景物拉扯扭曲,變成了一座怪石嶙峋、亂草叢生的惡嶺,而他們正身處山峰之上。
“應無咎等人下山遊歷,卻在途中不小心遇到了黃沙幻境,為了掩護師弟師妹逃離,他一人頂住陣眼,後來從生死關頭頓悟劍道,二十結丹,在三十歲那年飛升至化神境,成為舉世聞名的劍道天才。”
伴隨著奚年聲音低沉的講述,陸延從黃沙漫天中看見了一行狼狽撤退的身影,檀越在陣中受了重傷,全靠一口氣吊著性命,銀嬋背著他沉重的身軀一步步艱難往陣外爬去,罡風刮骨,不多時他們就變成了血人。
銀嬋被沙迷得睜不開眼,隻能解下衣帶將自己和檀越綁得緊緊的,她擔心檀越昏迷睡了過去,一直在低聲和對方說話:
“檀越師兄,你再堅持一下,咱們馬上就可以出去了。”
“你千萬別睡,睡了就醒不過來了。”
“檀越師兄……”
“檀越……”
“我小時候爬山可厲害了,肯定能帶你出去的……”
她嗓子嘶啞破碎,到最後已然幹裂得發不出聲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背上受了重傷的男子意識混沌地看向她,卻因為視線受阻,隻能看見女子霜雪般的長發,腰間衣帶將他們二人纏得密不可分,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