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延眼睜睜看著這一幕,氣得雙眼猩紅,他猛地衝上前想做些什麼,肩頭卻陡然一緊,被奚年死死攥住了肩膀,兩相對抗之下,對方的指尖都險些陷入他的肩骨,一片暗色的血跡漸漸暈染開來。
“陸延,我說過,你絕不可以改變他的命運,否則我會立刻終止這場回溯。”
奚年的聲音暗藏警告。
陸延紅著眼眶回頭看向他:“我隻是想見他最後一面!”
他額頭青筋浮現,強自忍耐著什麼,聲音卻忽然低了下來:“最後一面,隻說幾句話,可以嗎?”
奚年心中不忍,低嘆一口氣,他袖袍一揮,長劍再次變幻,隻見四周山林忽然變成了一座堆滿白色骸骨的深坑,上方是陰雲翻滾的天空,下方是隨處可見的炎炎火堆,而在這樣極端惡劣的環境下,正中間的位置鎮壓著一尊銅制通天白骨劍爐,上面遍布著許多圓形孔洞。
透過那些孔洞,依稀可以看見爐內一片赤紅,灼熱的餘溫將下方土地烤得幹裂焦黑,連白骨都已經接近齑粉狀態。
陸延控制不住走上前,伸手撫上滾燙的劍爐邊緣,他肩頭還落著從蒼淵海帶來的風雪,也在這一瞬間悄無聲息融化,聲音艱澀低沉:
“扶光……?”
此時已經過了七百年。
白骨劍爐沒有任何動靜,隻能聽見裡面東西焚燒時的噼啪聲,裡面傳來令人作嘔的肉香焦臭,一度讓人懷疑應無咎是否早就被這樣滔天的業火所化。
陸延又輕喊了一聲:“扶光……”
“砰——!”
原本寂靜的劍爐忽然傳來一聲巨響,像是有野獸在裡面憤怒撞擊,陸延通過那個圓形的孔洞,猝不及防對上了一雙猩紅可怖的眼睛,好似厲鬼般陰寒。
“噓,很吵。”
那人的語氣竟極其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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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喊,我就拉你一起進來飛灰煙滅。”
帶著一絲讓人毛骨悚然的殘忍。
陸延不語,隻是緊緊攥住了劍爐邊緣,他掌心的皮肉被溫度烤得焦灼,冒出呲呲白煙,一面被火焰瘋狂侵蝕,一面又被體內能量瘋狂修補,隻有鑽心的疼痛永恆。
劍爐中的那雙猩紅眼睛忽然道:
“我記得你。”
陸延努力想笑,卻沒能笑出來:“是嗎?”
“你猜對了,我後悔了。”
那雙猩紅色的眼睛靠近圓孔,看起來十分可怖,裡面陰霾密布,帶著令人心驚的滔天恨意,語氣卻輕飄飄的,像一場綿密潮湿的雨,低低道:
“等我出去,他們都要死。”
一字一句,認真重復道:
“全部都要死。”
陸延閉目,無聲點頭:“扶光,他們都會死的。”
那雙猩紅的眼睛語氣陰冷道:“扶光已經死了,這個名字是死人的。”
陸延輕聲道:“那我給你取個新名字吧,無咎,應無咎,好不好?”
咎者,過也,無咎即無過,他這一生本就不應該承擔任何過錯。
那雙猩紅色的眼睛靜靜望著陸延,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半晌後忽然語氣單純地問道:“你知不知道,我在這裡面很痛?”
陸延喉結無聲滾動:“知道……”
“七百年前,你把我從黃沙幻境中救出來後就走了,其實那個時候我就想和你做朋友了,如果你能等到我醒過來,我會跟你走,一起去名川大山遊歷。”
可應無咎不知道,那也隻是一次命運的意外。
在不久的將來,他會借助心核涅槃叢生,向當年的人復仇,然而還是敵不過天命之子的氣運,帶著絕望與不甘死在了檀越的劍下,就連幾大護法也都喪生在了仙魔大戰中。
唯有風煞得以幸存,最後遠遁南山,替應無咎守墓千年。
這場光陰橫跨的太久,漸漸的,奚年也有些維持不住此方世界,陸延眼睜睜看著周遭景物像被時間所腐蝕一般,化作黃沙一點點消散在空氣中,最後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伴隨著滾燙的氣浪——
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的紅蓮幻境中。
陸延抱著應無咎鮮血淋漓的屍體,那顆暗色的心髒依舊沉甸甸地靜放在他掌心,尚且溫熱,他怔愣低頭,然後緩緩貼住了應無咎的臉,也不知是想感受些什麼。
“對不起啊……”
陸延輕聲道歉,
“還是沒能救你。”
奚年握著剩下的心魄碎片緩緩走到陸延面前:“陸延,走吧,我們該回空間站了。”
應無咎已死,這片由他創造的幻境也快要坍塌了。
陸延不答,過了半晌才問道:“……屍傀他們還活著嗎?”
奚年說:“還活著。”
陸延:“你先出去吧,我替他擦擦身上的血,然後交給屍傀他們好好安葬。”
他或許是有些話想和應無咎說,哪怕對方已經死了,奚年見狀也沒有在裡面多待,身形一閃,識趣離開了幻境。
外間的演武臺早就是一片瘡痍,陣法損毀,地磚開裂,地面全是歪七倒八的屍體,忽而一陣磅礴大雨落下,將地面鮮血重刷帶走,淅淅瀝瀝不絕,像一條鮮紅色的血河。
屍傀、水魅、唐素、風煞、雷女,他們人人負傷,卻仍強撐著站在臺上,眼神死死盯著半空中那團黑色的漩渦,期望著應無咎能從裡面走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抹身影終於從幻境中緩緩走出,隻見他懷中抱著一個血淋淋的人,赫然是應無咎,風煞等人大驚,連忙跑上前:
“尊主!”
“尊主你沒事吧?!”
“陸總管,尊主到底出了什麼事?!”
陸延不答,隻是將應無咎的屍體沉默交到屍傀手中,迎著對方驚駭震驚的神情低聲道:
“好好照顧他,我可能要離開這裡了。”
那一具早就氣絕多時的屍體不知為何,並沒有半分死氣,反而能隱隱看見一縷淺藍色的流光自體內遊走,緩慢修補著裡面破損的經脈內髒。
眾人一時怔然,不明白陸延為什麼會說這種話,隻有風煞沒心沒肺,好奇歪著腦袋問道:“為什麼?你多久才能回來?”
陸延笑了笑:“可能一千年,可能一萬年,誰能說得準呢。”
他語罷從懷中拿出一枚丹藥,扔給唐素道:“屍蟞丹的解藥,我差點忘了。”
唐素嗫喏想說些什麼,卻見陸延已經轉身步下演武臺,走進了山林之中,他白衣沾血的身影逐漸被雨水霧氣所遮擋,然後緩緩消失在了眼前。
風煞此刻是原形,它在地上刨了刨爪子焦急喊道:
“喂!陸延!一千年太久了!!你走那麼久尊主會擔心的!”
要知道,凡人的壽命也不過百年而已。
修真者得了大道,才能堪堪活過千年,至於萬年……在這個仙緣斷絕的世界,沒有任何人能活這麼久。
可惜陸延已經不能回答了,他和奚年一起回到了空間站基地,帶著數塊心魄碎片,還有一顆煉化成了心髒的心核。
彼時執行官正站在全透明的落地窗前注視著浩渺無窮的宇宙,那裡有三千世界,有無數星球,也有無數故事。她並未回頭,慄色的卷發在空氣中柔柔飛舞,聲音清冷卻又溫和,似有無限包容:
“陸延、奚年,你們找到了心魄,對嗎?”
陸延不知為什麼,沉默呆板得有些過分,奚年隻好上前,攤開右手將心魄碎片和那一顆心髒交出:“執行官大人,已經全部找齊了,隻是心核陰差陽錯落入一名人類的體內,變成了心髒。”
執行官聞言終於轉身,她緩緩伸出白皙纖長的指尖,將那一顆暗紫色的心髒接入掌心,端詳片刻,然後發出一聲低低的疑惑:
“嗯?一顆已經擁有自我意識的心髒?”
她微微搖頭,嘆息道:“可惜被仇恨浸得太深,沒辦法清除了。”
執行官輕輕揮手,那顆心髒便漂浮到了上空,她邁著步子走到陸延面前,高跟鞋落地時的聲音清脆而又緩慢,認真觀察片刻,忽然開口問道:
“陸延,你的心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