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琅跪在原地,想起兩個時辰前博陵侯入殿奏事,瞧見自己罰跪外間,一個眼神也未施舍,就那麼冷冷從自己身旁經過,垂在身側的手控制不住攥緊。
汝州剿匪一事,霍琅隻是副將,皆因主將與當地官員宴飲誤事,不知縣官早已與劫匪串通,深夜醉酒被殺了個措手不及。霍琅並未赴宴,因此得幸殺出重圍,卻不曾想另外的幾名上官將責任盡數推諉,命他來面聖請罪,不偏不倚撞在了槍口上。
其實隻要博陵侯向皇上求一求情,這頓罰大可以免去,但霍琅知道那個男人不會。
他看不起自己的母親是賣唱歌女,就像其餘人看不起他在侯府中是個不受寵的庶子,軍中處處打壓排擠,功勞被搶,賞賜被吞,每每有了黑鍋也是由他來背。
風雪侵蝕,卻遠比不過心寒。
霍琅面無表情跪了四個時辰,眼眸就像身後漸漸欲墜的天色,暗沉翻湧,一隻名為不甘的巨獸正在蠢蠢欲動,瘋狂撞擊牢籠——
他到底要如何打拼,才能走上那個不必給人叩首的高位?
那名穿著蟒袍的男子進殿後不過盞茶時間,便有內監推門而出,對著他頗為客氣的道:“霍都尉,天色不早,您可以回府了。”
因為跪地太久,霍琅的肩頭落了一層厚厚的霜雪,他聞言微微眯眼,一度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嗓子雖然低啞,在寒風侵蝕下卻帶著刀劍般的銳利:“陛下可曾說些什麼?”
那內監笑的和善:“陛下不曾說什麼,是太子殿下見太陽已經落山,便出言求情讓霍都尉先回去,您還是快些回府吧,免得著了風寒。”
原來那人是太子……
霍琅什麼都沒說,用佩劍強撐著站起身,一瘸一拐地離宮回了軍營。
他不過是個小小都尉,與太子並無交情,霍琅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出言幫自己,思來想去,最後隻能得出對方許是善心可憐,除此之外他想不出第二個答案。
自那日後,霍琅有許久都再未進宮,那場風雪險些跪廢了他的膝蓋,回去後就風邪入體,躺在營房燒得渾身滾燙,吐血不止。
霍琅本以為自己要命絕那個冬夜,卻不曾想三日後悠悠轉醒,看見太醫坐在床榻邊替他扎針醫治,從前對他冷眼相待的兵士跪在地上,滿臉諂媚地賀他升官之喜。
升官?升什麼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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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士兵見霍琅神色茫然,主動上前解釋,原來前日太子忽然命人重查汝州剿匪一案,最後發現此事與霍琅並無牽扯,反倒是他膽識過人,率兵突破水匪圍剿,這才不致全軍覆沒,陛下得知後下旨褒獎,封他為從五品寧遠將軍,可謂時來運轉,太子還特意撥了太醫來替他醫治。
太子……
又是太子……
霍琅性子孤僻,在軍中一向獨來獨往,少有事情能牽動他的情緒,可兩次受對方大恩,入宮上朝時也不免多留意幾分。
旁人都說太子身體羸弱,纏綿病榻,除了偶爾與鎮國公府的三公子衛郯對弈下棋,平日不輕易踏出外界,霍琅也不是時常能遇見對方,二十次裡也就那麼兩三次能看見,匆匆一瞥便再無交集。
一人站在群臣之首,一人站在百官最末。
直到冬雪消融,滿城春色時,他們才終於說上第一句話。
那人本就生得溫潤,暖春之時風姿更顯,對方散朝後原本在與衛家三公子談笑,途經殿外時忽然看見霍琅,便下意識頓住了腳步:“將軍舊疾可好些了?”
霍琅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聞言愣了一瞬,隨即垂眸行禮:“多謝太子殿下救命之恩,已經大好了。”
他孤僻寡言,說不出什麼好聽話,那人卻並未怪罪,聲音和煦道:“我當初見將軍久跪風雪,面不改色,想必是心性堅毅之輩,又怎會沉迷酒宴享樂延誤軍情,便著人調查了一下汝州之事,發現果真有冤,將軍既已大好我就放心了,否則父皇也會過意不去。”
那人許是知道霍琅心裡存疑,淺笑著替他解惑,語罷也並未說什麼招攬的話,隻囑咐讓他靜心休養,便和衛郯一起離去了。
如今想來,卻是孽緣之始,自那件事後,二人間的恩怨糾葛,便再也算不清了……
夢境忽亂,變成一灘被擊碎的水面,時而閃過他幼時被母親姘頭毒打的情景,時而是他在街頭流浪和別的乞丐爭食,更多的卻是侯府之中備受冷眼蹉跎,後來逐漸心狠手辣,以人命填路,執掌朝野大權。
霍琅將前半生的苦痛都夢了一遍,這才從睡夢中陡然驚醒,他臉色蒼白地從床上坐起身,喉間無端湧上一股腥甜,猛地吐了一口血出來,腥鏽黏膩,錦被便多了斑斑點點的紅痕。
天色尚早,燭火已熄。
霍琅一貫不喜歡人伺候,自然也就無人知曉屋裡的動靜,他怔愣伸手摸向嘴角,借著窗外冷寂的月光,這才發現自己吐血了,臉上一片冰涼的淚痕,胡亂擦拭兩下,卻怎麼也擦不幹淨,喉間驀地發出一陣低笑,笑得直咳嗽:
“咳咳咳……”
無人知道霍琅在笑什麼,他蒼白稠豔的臉頰血痕斑駁,在月光下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怔怔自語:
“真可憐……”
霍琅,你以前真可憐。
不過替你求了情,派了太醫,你便這麼死心塌地麼?
當初欺你辱你,害你罰跪的人早就被你用刀劍斬得粉身碎骨,拆成碎塊喂給了獒營裡的野獸,他們再不能欺負你了,你為何還要哭?
後半夜正是人最困倦的時候,皇城外值守的侍衛卻隻能強打起精神,期盼著太陽早點升起來,好早些換值。
陸延睡在殿內一牆之隔的暗室裡,卻是夢魘纏身,他呼吸急促,額頭出了密密的冷汗,空氣中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連氣都喘不過來。
那夢裡不是困囿陸延多年的汝州滅門慘案,隻有一片暗沉的天,一句翻來覆去的話:
“他說……他說孤不配和他一起死……”
這約摸是霍琅前世的遺言。
不曾親耳聽見,由趙康之口轉述,卻字字剐心,疼得陸延輾轉反側,午夜夢回都不得安寧,好不容易從湿漉漉的夢境中驚醒,卻已是天光乍亮。
今夜趙康上朝,看時辰,他應該已經去了議政殿。
陸延在暗室內的宮婢服侍下沐浴更衣,然後推開面前的一堵石牆,裡面赫然是一條通往議政殿的密道,他沿密道走至盡頭,悄無聲息滑開頭頂上方的蓋板,露出一線光亮。
陸延從地下臺階走出,站在了一面巨大的九龍屏風後方,而那扇屏風前則放著一張龍椅,趙康就坐在上面聽朝臣奏對。
無眉立於一側,瞥見陸延的身影,眉梢微動,卻又什麼都沒說。
他是個閹人,武功再高強也沒有治世之才,趙康更是天資愚鈍,國事一竅不通,反倒是陸延這個替身,曉君子六藝,通經書史籍,先帝在世時便時常惋惜暗嘆,倘若此子真是皇室血脈該有多好。
朝堂吵鬧的聲音透過屏風傳來,嘈嘈切切,雖看不清面容,但陸延閉著眼也能知道是誰在說話。
“陛下,趙勤此人貪汙軍中糧草,多年橫行霸道,所犯之罪罄竹難書,歸雁關一戰大軍糧草遲遲未至,便是由他貪汙轉賣京中糧商,致使戰機延誤,數萬將士耗死關外,更使衛家滿門死傷無數,微臣已將罪證悉數呈上,還請陛下重重嚴懲,還死去的將士一個清白公道!”
是御史大夫魏不言,此人無派無系,官職半高不低,朝中資歷甚老,是有名仗義執言的孤臣,衛家派他出來挑頭,倒是一步好棋。
“陛下……陛下……他們胡說八道!那些罪證都是胡謅的!衛家先是率兵私堵宮門,後又追至微臣府中大肆搶掠亂砸,滿門被洗劫一空,分明是要造反啊陛下,求您一定要替微臣做主啊!!”
這道哭得涕淚橫流的聲音便是泾陽王趙勤了,不是說他被霍琅一箭射穿大腿了嗎,怎麼今日也能上朝?
陸延心中疑惑,他微微側身,從屏風邊緣的雕花縫隙中往下瞧,發現趙勤原來是被人用躺椅抬上來的,大腿纏著紗布,渾身鼻青臉腫,哭得稀裡哗啦,活像受了多大的冤屈。
陸延正欲收回視線,卻見文武百官分列兩邊,隊首站著抹熟悉的身影,那人眉目妖冶邪氣,浸著三分病態,一襲紫色底繡暗金紋的王袍,外罩銀紗,腰系玉鉤帶,雖從頭到尾不發一言,但氣勢有如淵海,讓人凜然生畏。
許是趙勤哭的動靜太聒噪,惹得他偏頭警告性地睨了一眼,目光冰冷淡漠,就像看一個將死之人。
竟是稱病許久都不曾上朝的霍琅。
陸延收回視線,不由得愣了一瞬,因為前世霍琅並未出現在朝堂中,最後這件事也以衛夫人手刃泾陽王而不了了之,難道是因為自己重生帶來了偏差?
一道威嚴的女聲陡然響徹大殿:“請陛下當著臣婦亡夫之面手刃奸臣,還歸雁關枉死的將士一個公道!!!”
衛夫人素發簪白花,就那麼堂而皇之出現在了朝堂上,身後侍從捧著鎮國公的靈位,她手捧一柄鎮國公生前所用的青鋒劍,一步步走至階下,目光堅毅如炬:
“寶劍出鞘,必沾血光!今日若不沾這賊子的血,便要沾他人的血,還請陛下定奪!”
無人敢去深究她話裡的意思,但衛家忠烈,確實已經給了最大的讓步,隻要陛下肯手刃泾陽王,還鎮國公府一個公道,此事便可善罷甘休,刀兵之禍也可迎刃而解。
趙康面色蒼白地跌坐在龍椅上,御案上堆著的證據都做不得假,泾陽王貪汙國帑,私吞糧草,都是不爭的事實,他雙目含淚,顫聲問道:“王叔,為何!你為何啊?!!”
趙康猶記得當初先帝病重,宮內有反賊叛變,殺得血流成河,是趙勤護著年幼的他在密道裡躲了五日,僅剩的一張胡餅和水全給了自己,他卻餓得去啃牆皮上的苔藓,吃地溝裡的老鼠,險些命喪。
皇室情薄,趙康登基之後便再無親人,唯將這個皇叔看得甚重,卻沒想到釀成今日之禍。
無眉假裝去後面端茶,片刻後才回來,他端著託盤置於御案上,借著彎腰的姿勢將一張輕飄飄的紙壓在下方,字跡清俊有力,卻透著一股無聲的殺機——
“誅之!”
無眉無聲動了動唇:“陛下,動手吧。”
這不僅是陸延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趙勤今日非死不可。
衛夫人又厲聲喊道:“請陛下手刃賊子!”
她身後衛氏一派的官員齊齊高呼:“請陛下手刃賊子!”
趙康強撐著從龍椅上起身,一步一步踉跄走下臺階,他近乎麻木地從衛夫人手中接過那柄沉甸甸的劍,緩緩走向趙勤。
趙勤面色煞白,慌張搖頭:“不……不……陛下……你不能殺我……不能殺我啊……”
他後退想逃,卻因傷勢不得動彈,一個翻身從躺椅上跌了下來,哭得涕淚橫流,艱難想往外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