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延聞言一愣,隨即笑意深深望著他,也不言語。
第192章 風雪舊年
霍琅離開議政殿的時候,天邊微微透出一線光亮,隻是暮色四合,整座皇城仍舊落在無邊的晦暗中,明明風雪初停,卻莫名嗅到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
無眉一直候在殿外,他渾濁老辣的雙眼落在霍琅明顯與來時不同的衣衫上,目光閃動一瞬,主動上前行禮:“攝政王請留步——”
霍琅原本都要帶著親兵離去了,聞言腳步一頓,扭頭看向這個老宦官,淡淡挑眉:“總管有何指教?”
無眉將腰身壓低了幾分:“不敢,隻是來時見王爺披甲,如今卻……可是不慎遺落殿中?老奴這就派人替您取來。”
以霍琅的性子,自然不屑向一個太監解釋什麼,惹煩了說不定還會一劍劈過去,他目光暗沉,聽不出情緒的反問道:“盔甲浸雪潮湿,本王就換了下來,怎麼,還需要向你報備嗎?”
無眉心知踢到鐵板,連忙恭敬退了兩步:“奴才不敢。”
衛家遭此重創,已經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夜堵宮門一事早就傳遍京都,惹得朝野震動,眾人都在暗中觀望形勢,畢竟當今聖上勢弱,倘若此事處理不好,衛家手握重兵,來個血洗皇城也未可知。
趙康昨夜吐血昏迷,清早的時候終於悠悠轉醒,他盯著頭頂上方繡著長壽紋的帳子頂,劇烈咳嗽了兩聲喊道:“無……咳咳咳……無眉……”
“陛下,您終於醒了!”
無眉掀開帳子,連忙把趙康扶了起來,他搭上對方手腕,見脈象平穩,高懸的心終於落了幾分:“陛下,太醫說您此次暈厥皆是心緒起伏所致,如今正是調養的時候,萬萬不可再大喜大悲了啊。”
趙康用力攥住他的手,喘了兩口氣艱難問道:“衛家呢?還堵在宮門口嗎?”
無眉將昨夜的事簡單說了一遍,語氣難掩憂心:“霍琅帶兵救駕,一箭射穿泾陽王的大腿,昨夜人已抬回府中醫治了,衛家現如今將王府團團包圍,此事必然無法善了,後天的大朝會陛下還需早做準備才是啊。”
趙康有些驚疑不定:“霍琅有這麼好心?孤深夜連發十二道旨意催他救駕,他都視若無睹,最後怎麼又肯了?!”
一道清淡平靜的嗓音隔著簾子傳來,伴隨殿內燃著的安神香,顯得有些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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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不過擺擺架子,衛家倘若真的謀逆,霍琅又豈會甘居衛氏之下,到時候你打我、我打你,隻會壞了如今的平衡局面,此等蠢事他必然不會做。”
無眉掀起半邊珠簾,隻見一抹颀長的身形站在外間,赫然是陸延,他如今換下了那身龍袍,一襲墨竹紋長衫,意氣風流,與床上病恹恹的趙康形成了鮮明反差。
趙康每每看見陸延,都覺得自己像一具腐敗的屍體,一日爛過一日,他壓著肺腑間那股數不清道不明的羨意,恨聲道:“衛、霍兩家把持朝政多年,孤早晚要除了他們,後日的大朝會你不必去了,孤倒要看看他們想做些什麼!”
陸延自顧自烤著火,聞言並不應答,這種話趙康每日都要吠個幾十遍,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
趙康登基時雖然接了個爛攤子,可衛家一向赤膽忠心,如非此次遭受變故,必然不會夜堵宮門,霍琅雖然不甘居人下,可誰讓他老子是先帝朝的忠臣,曾立誓永不謀逆,於是隻好本本分分當個二把手。
但凡這兩家有一點異心,趙康早就被迫“退位”了,偏他看不清這一點,滿心滿眼都是被迫當傀儡的憋屈,可見帝王之心涼薄。
那自己呢?是否也沾染上了幾分?
陸延不免有些恍然……
大朝會前夕,霍琅派系的心腹夜聚王府,共同商議明日之事,畢竟攝政王對外抱病許久,一直不曾上朝,他們總要探個口風,才好知道該怎麼站隊。
霍琅卻輕描淡寫扔下了一個平地驚雷:“明日本王與你們一同上朝,爾等見機行事即可。”
止風閣內,少說坐了十幾名朝中重臣,他們聽聞這句話,詫異者有之,欣慰者有之,疑惑者有之,一時神情各異。
通政使曾瀚海遲疑道:“王爺若想復朝,倒也不必急於一時,聽聞鎮國公府的人已經查到了泾陽王貪汙糧餉的證據,泾陽王與當今聖上又一向關系親厚,明日朝堂上隻怕有一場腥風血雨,稍有不慎便會牽扯己身。”
霍琅斜倚著靠枕,指尖輕敲膝蓋,他眸光暗沉,饒有興趣道:“就是因為明天會有一場腥風血雨,才更要去看看熱鬧,本王昨夜率兵救駕,此事早已牽扯上身,你以為不上朝就能避開嗎?”
曾瀚海欲言又止:“可……”
霍琅右下首坐著一名容貌文質彬彬的男子,他起身抖了抖袖袍,對曾瀚海施禮道:“敢問曾大人,明日朝堂之上,結局最壞為何?”
曾瀚海思索片刻:“陛下不肯處決泾陽王,衛氏怒而造反。”
那男子又問:“陛下對上衛氏,可有一拼之力?”
曾瀚海搖頭:“難!難!難!”
話音剛落,他自己也反應過來了,面色微驚:“倘若衛氏真的造反,他們身在議政殿,瞬息便可把持宮禁,屆時王爺若想動手隻怕落了先機!瀚海糊塗,竟是不如小侯爺看得透徹!”
這名男子便是霍琅的親生弟弟,博望侯霍避。他們雖非一母所生,但感情甚篤,霍琅因是庶出,且在家中並不受寵,十五歲便投身軍伍摸爬滾打,而霍避乃是嫡出,頗通六藝詩文,其父死後便襲了爵位,京中頗有聰慧之名。
霍避笑施一禮:“曾大人隻是關憂心切,何來糊塗一說。”
經他們這番對話,再無人反對霍琅復朝一事,又商議了些許對策,深夜才紛紛告辭離去,一條石子雪路被踩得凌亂,但因天邊飄雪,不多時又白茫茫的一片幹淨。
止風閣內一時隻剩了兄弟兩個。
霍琅端起茶盞,卻並不飲用,而是閉目遞到鼻尖輕嗅,意味深長問道:“你覺得衛氏明日真的敢反嗎?”
屋內沒有旁人,霍避的姿態明顯放松了一些,他起身走到圓桌邊落座,不疾不徐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狗急尚且跳牆,英雄窮盡末路也會變成梟雄,隻看皇帝明日如何抉擇了,其實兄長上不上朝都於局勢無礙,又何必蹚這個渾水。”
依照霍避來看,明日不去上朝最好,就讓那衛氏擔了反賊的名頭,殺盡趙氏皇族,屆時霍琅隻需打著清剿反賊的名號去開戰,江山也有了,汙名也不用背,實在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霍琅聽出他話語裡的深意,閉目用指尖摩挲著太陽穴:“你忘了父親當年發過的誓嗎,永不謀逆,我身為人子,又怎敢違背。”
霍避動作一頓,直直看向他:“兄長到底是顧及著父親的誓言,還是為了龍椅上的那個人?”
因為這句話,屋內靜得針尖落地可聞。
“……”
霍琅不語,握住茶盞的手卻無意識收緊了幾分,他一向體寒,飲茶喜歡用滾開的水,如今那滾燙的溫度隔著杯壁傳到掌心,又從掌心傳到了心髒,最後隻讓人覺得錐心。
霍琅眉梢微挑,以一種開玩笑的語氣問道:“有那麼明顯嗎?”
霍避:“兄長的理由太蹩腳了。”
霍琅是私生子出身,親母不過淮河畔的一名娼妓,十歲那年流落京都,在街頭與野狗搶食,最後被霍侯爺尋到撿回了家,雖有少爺名頭,卻並不受寵,甚至多有厭棄,十五歲就被丟到軍伍殺敵去了。
霍琅對這個名義上的父親相當漠視,連葬禮都不曾參加,若說為了對方的一句誓言便多年按兵不動,霍避是萬萬不信。
迎著弟弟不贊成的目光,霍琅驀地低笑出聲,他將茶盞擱在桌上,片刻後才道:“你們讀過書的人是不是眼睛都這麼毒,平白惹人討厭。”
陸延也是這樣,看起來溫潤玉質,實際上性情涼薄,低眉淺笑就把人玩弄於股掌之間,霍琅有時候是真的恨死了他。
“我是兄長親近之人,所以看出來了,可若兄長再不加以收斂,早晚外人也會看出來。”
情之一字,向來誤事,霍避並不贊成他們兩個,卻也不便出手幹預,他將烹茶的爐火澆熄,目光不經意一轉,忽然發現旁邊放著一個食盒,原以為是什麼點心,掀開蓋子一看,卻是碗漆黑涼透的湯藥:“這是什麼?”
霍琅似笑非笑:“小皇帝送來的湯藥。”
自那夜送來他便丟在桌上沒管過,因為是御賜之物,下人也不敢隨意丟了,所以一直擱在這裡。
霍避嘆了口氣:“一碗湯藥便引得你如此嗎,明日朝堂上,你可要替他除了衛家?”
霍琅挑眉反問:“除?為什麼要除?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衛氏若亡,皇帝就少了一個心腹大患,本王不僅不會除掉衛氏,還要將他們保全下來。”
霍避不解:“你不是喜歡他嗎?”
霍琅不語,而是起身走到桌旁,端起那一碗涼透的湯藥緩緩澆在盆栽之中,問了一句霍避聽不懂的話:“知道我為什麼不喝這碗藥嗎?”
陸延有他的帝王心思,霍琅也有他的狼子野心,他們互相喜歡,卻又互相猜忌,互相利用,危難來臨時一致對外,危難消失他們便是彼此最大的敵人。
霍琅是喜歡皇帝不錯,可喜歡並不代表傾盡所有,而是需要握住更多的權勢籌碼,因為有衛氏這個威脅,對方才不得不倚靠著攝政王府的勢力,衛氏一倒,下一個就輪到霍氏了。
誰說帝王才需講究平衡之道,臣子亦是如此。
夜深人靜,窗外隻餘凜冽的風聲,偶有枝葉不堪重負,積雪簌簌掉落,將地面砸出細小的雪坑,屋內燈燭漸熄,炭火燻暖,霍琅卻呼吸沉促,皺眉睡得極不安穩。
他一向討厭冬天。
幼年流浪街頭,冬天找不到吃食,凍的渾身青紫發抖;少年投身軍伍,作戰之時臥雪爬冰,還得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去揮劍殺敵;後來獲封官位,卻因出身卑微被上官排擠構陷,惹得龍顏震怒,被先帝罰跪於九龍階前。
霍琅這一生的冬日,從未真正度過。
夢境渾噩又光怪陸離,時而是沙場兵戈血刃,時而是淮河之畔琵琶私語,最後又化為漫天風雪,巍巍皇城,他受罰跪在冰冷的九龍階下,面容清俊華貴的男子途經宮門,似有所覺,回首望向他。
一眼而已,卻好似隔了前世今生,百年輪回。
第193章 情不知所起
霍琅並不識得太子,隻覺那人滿身清貴,一襲淺白底繡金線的蟒袍,雪色尚輸三分高潔,墨色的瞳仁似藏情意溫柔,細看又是一片涼薄,對方遠遠瞧見自己跪在階下,回頭詢問內監,聲音透過風雪傳來,有些模糊不清:
“此人……因何罰跪……”
“……乃博陵侯長子……奉命……汝州剿匪,指揮不力……觸怒陛下……”
朱紅的殿門開啟又關上,仿佛誰都沒有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