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隊返回海茲城後,帝國為所有陣亡的將士舉辦了一場隆重的葬禮,而這其中就包括路德維希。無論是蟲帝還是普通星民都對他的犧牲感到了萬分痛惜,沒有任何蟲懷疑,他如果繼續活著,將來的成就絕不會低於帝國任何一位元帥。
但有些蟲的存在仿佛注定隻能成為歷史,就像天際一閃而過的流星。
安珀身為路德維希的未婚夫,從頭到尾都顯得格外平靜,他有條不紊地操持完了葬禮,看起來與從前並沒有什麼區別,隻是右手無名指上多了一枚精致的鳶尾花戒。
“閣下,雖然您早就與路德維希訂下婚約,但他現在已經犧牲,總不能白白耽誤您,蟲神不佑,這門婚事就作罷吧,希望您將來能找到更合心意的雌蟲。”
路德維希的葬禮結束後,巴赫公爵專門把安珀約來了家中,距離上次見面明明沒有多久,他卻一瞬間仿佛老了十歲不止,說話時掩不住的低咳,難掩年邁病重。
安珀見狀起身給他倒了一杯熱水,輕拍後背幫忙順氣,聲音低沉堅定:“我和路德維希雖然沒有辦婚禮,但心裡已經將他視作雌君,請您見諒,我並沒有解除婚約的打算。”
巴赫公爵聞言難掩詫異,因為自從路德維希的屍體被運回來後,葬禮全程安珀都沒有任何悲痛欲絕的表現,外界都說他冷心冷情,已經準備退婚,畢竟阿黎佧星沒有任何一隻雄蟲會為逝去的伴侶守貞,他經過幾天的斟酌,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解除婚約,沒想到安珀居然拒絕了。
巴赫公爵遲疑開口:“可您將來如果再娶雌蟲,就隻能娶雌侍了。”
帝國律法規定,每隻雄蟲隻能娶一名雌君,而且地位凌駕於任何雌侍之上,所以貴族聯姻時,沒有雌君的雄蟲總會格外搶手。
安珀卻淡淡道:“我不會娶雌侍,今天過來除了回絕退婚,我還想向您打聽一件事。”
巴赫公爵聞言一愣:“什麼事?”
安珀墨色的眼眸看向他,裡面仿佛深不見底的幽潭,一字一句問道:“西弗萊回來了嗎?”
自從艦隊返回帝都,安珀就再沒有聽過任何屬於西弗萊的消息,對方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連屍體都找不到。但前段時間聽說有探測隊去調查異獸情況時,從峽谷下方救出了一名軍雌,目前正在星際醫院養傷,有極大的可能性就是西弗萊。
安珀今天正準備去看看情況,沒想到臨時接到巴赫公爵的邀請,就順勢過來了。
巴赫公爵聞言神情顯得有些復雜:“沒錯,西弗萊已經回來了,自從喬伊斯少將上報說異獸群被不明力量幹擾陷入無序狀態,陛下就又派遣了探測隊前往,沒想到在山谷下方找到了重傷的西弗萊。”
安珀緩慢轉動著無名指上的戒指,狀似不經意問道:“那您該高興才是,為什麼看起來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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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闲暇時曾經聽路德維希提起過幾句,巴赫公爵格外偏疼西弗萊,遠勝於路德維希。
巴赫公爵閉了閉眼,臉上蒼老的溝壑在燈光下無所遁形,恍惚間好似嘆了口氣:“路德維希犧牲後,家主的位置空懸,三皇子努曼爾不知道什麼時候和西弗萊搭上了線,想支持他競選家主,可蘭伊家族一向是站在四皇子這邊的。”
安珀聽見三皇子和西弗萊攪合到一起,微不可察皺了皺眉:“您贊同嗎?”
巴赫公爵緩緩搖頭,出乎意料道:“不,我反對。”
他語罷看向安珀,蔚藍色的眼眸如同深海般,滿是歷經歲月沉澱的閱歷:“您是不是很好奇,我明明更寵西弗萊一些,卻偏偏不想讓他當上家主?”
安珀不答,靜聽下文。
巴赫公爵胸膛酸澀,紅著眼圈握緊了手邊的拐杖,聲音沙啞蒼老:“家族這麼多晚輩裡,我最疼的就是路德維希,他英勇善戰,最有我當年的風範,將來整個蘭伊家族都要交到他手上,我不得不對他嚴厲一些。西弗萊這個孩子從小就心思深沉,難成大器,所以我一直沒有嚴加管教,放任自流,路德維希卻總覺得我偏心……”
巴赫公爵說著忍不住哽咽了一瞬,老淚縱橫道:“路德維希到死的時候或許都在憎恨我的偏心……痛恨自己為什麼一生下來就被稱為雜種,明明在戰場上遍體鱗傷,回到家卻偏偏得不到一句安慰……就連臨死的時候,他都不知道我最疼的就是他……”
後悔的何止是安珀,巴赫公爵同樣如此,他為了路德維希將來能挑起家族重擔,不得不嚴之又嚴,卻忽略了路德維希心中的痛苦。
從這對雙胞胎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家族所有長輩都格外偏愛西弗萊,總是抱著他散步遊玩,當時還是蟲崽子的路德維希就隻能獨自坐在臺階上發呆,背影小小的一團,不哭也不鬧。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和弟弟不一樣,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被稱為雜種,隻能日復一日地苦練,然後去戰場上拼命,以此來獲得外界的肯定。
可他還是死在了荒蕪的異星,甚至臨死前也許心中都充滿茫然,為什麼他這一生從沒有得到過真正的偏愛……
離開老宅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安珀緩緩吐出一口氣,胸腔卻沒有因此變得輕松,反而愈發沉甸起來。
距離兩個月的暗殺時間還剩下十天,安珀堅信西弗萊一定會再找機會殺自己,而他需要做的就是破釜沉舟,試探出對方手中的那張底牌到底是什麼。
但安珀從沒有想過,他和西弗萊再次見面居然會是在葬禮上——
巴赫公爵的葬禮。
蘭伊家族的風水大概不太好,海茲城一大半的貴族心裡都是這麼想的,上個月路德維希少將剛剛犧牲沒多久,唯一的頂梁柱巴赫公爵居然也得急病忽然去世了,原本風光無限的家族眼看著就要敗落,難免讓蟲唏噓。
安珀穿著一身黑白色的西服,和前來吊唁的賓客們站在一起,靜靜聽牧師宣讀巴赫公爵的生平事跡。他原本有一副蠱惑人心的面容,但不笑時又透出了幾分冷淡,就像山巔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別的雌蟲明明是來參加葬禮的,卻因為雄蟲出色的容貌總是忍不住頻頻回首。
海茲城的貴族原以為路德維希戰死之後,安珀會急不可耐的退婚,趕緊再找一支潛力股,但沒想到無論是路德維希的葬禮還是巴赫公爵的葬禮,他都是以家屬身份出席的。
至於為什麼那麼平靜,也許難過到極致反而連哭都哭不出來了,隻剩萬念俱灰。
西弗萊剛剛出院沒多久,得益於蟲族驚人的醫療技術,臉上絲毫看不出受傷的痕跡。他站在不遠處的草坪上,蔚藍的眼眸一直盯著安珀,再不見從前偽裝的天真無邪,隻有陰惻惻的狠毒。
安珀一點也不著急,畢竟他隻需要活著就夠了,現在該著急的是西弗萊,對方如果沒能在剩下的幾天時間內殺掉他,任務就算失敗。
安珀迎著西弗萊陰毒的注視,唇邊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眼眸垂下,輕吻了一下右手無名指上的尾戒,帶著僅有他們自己知道的暗潮湧動與挑釁。
西弗萊臉色難看,眼中殺意更加明顯,有好幾次他都忍不住想上前結果了安珀,但礙於滿場賓客沒辦法輕舉妄動,伴隨著越來越緊迫的時間,他也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
葬禮結束後,安珀轉身離開了會場,卻沒想到在拐角處遇到了兩隻意想不到的蟲。
“安珀閣下,方便談一談嗎?”
一向深居簡出的四皇子查克忽然主動出聲叫住了安珀,他的身後還跟著眼眶微紅的路蘇緹,路德維希生前與他們格外要好,巴赫公爵去世,他們身為晚輩也來出席了。
安珀見是他們,腳步微微一頓:“四殿下,有什麼事嗎?”
四皇子神情沉重:“這裡不方便說話,不知道您願不願意移步?”
對方的語氣諱莫如深,難免讓人猜測是不是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情,安珀點頭應允,跟隨四皇子和路蘇緹坐上飛行器,來到了一處較為隱蔽的莊園。
這裡是四皇子的私產,等安珀在桌邊坐定之後,他這才揮退奴僕,意有所指問道:“閣下,相信您已經知道巴赫公爵是半夜突發疾病猝死,但您有沒有想過,這件事背後的原因可能不簡單?”
安珀皺了皺眉:“您的意思是,巴赫公爵的死因可能另有蹊蹺?”
他其實也覺得不對勁,巴赫公爵雖然因為路德維希的戰死而大受打擊,身體每況愈下,但絕對不會油盡燈枯到短短三天就猝死這種情況。
四皇子從路蘇緹手中拿過一份文件,放在桌上輕輕推到安珀面前:“其實我一直覺得巴赫公爵的死因不簡單,他落葬之前,我曾經讓路蘇緹私下檢查過他的屍體,得到了這份檢驗報告,上面顯示巴赫公爵臨死前曾經被注射過大量會導致心衰的藥劑,所以引發了猝死。”
他語罷頓了頓,嚴肅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莫名讓蟲心髒一沉:“而這段時間內,巴赫公爵一直和西弗萊單獨住在老宅,聽說蘭伊家族的其他蟲想推舉西弗萊當家主,但被巴赫公爵一力壓下,我懷疑他的死因和西弗萊脫不了關系。”
安珀接過那份檢測報告,從頭到尾翻看了一遍,眼眸微垂,不知在想些什麼:“您將這件事告訴我,是想讓我做什麼嗎?”
四皇子其實並沒有別的目的:“我隻是想告訴您西弗萊這隻蟲不簡單,您一定要小心提防,這份報告我會找個合適的時機發出去,如果能讓他坐牢最好,就算扳不倒,也絕不能讓他坐上家主的位置。”
安珀忽而抬眼看向四皇子:“您好像很擔心西弗萊當上家主之後轉而支持三皇子?”
四皇子聞言卻搖了搖頭,眼底閃過一抹遺憾:“不,閣下,西弗萊心思狹小,難成大器,根本不足為懼,我隻是覺得那個位置本該屬於路德維希,就算他戰死了,也絕輪不到西弗萊。”
“您既然沒有退婚的打算,那麼也算蘭伊家族的一份子,如果您想競爭家主之位,我可以幫您一把?”
四皇子固然不想看到蘭伊家族轉頭去支持三皇子,但今天的提醒與橄欖枝更多還是因為與路德維希的情分,不然他大可以置身事外,等著西弗萊自取滅亡。
安珀卻笑了笑,開口婉拒道:“謝謝,不過我想我在這裡應該也待不了多久了。”
四皇子沒聽懂,不由得疑惑皺眉:“什麼意思?”
安珀拉開椅子起身:“西弗萊就交給我解決吧,您不必親自動手,時間不早,我先走了。”
他語罷微微頷首,轉身告辭離去,結果剛走出沒兩步,身後就陡然響起了四皇子的聲音——
“閣下,您真的願意隻娶路德維希,將來不會有任何雌侍嗎?”
這句話安珀曾經對巴赫公爵說過,對方與四皇子一向關系密切,傳過去倒也不稀奇。
“是。”
一個簡短的字,再沒有任何多餘的解釋。
四皇子眼見安珀離去,視線落在雄蟲右手戴著的那枚鳶尾花戒上,不由得怔愣開口:“路蘇緹,假如路德維希還活著,現在與安珀閣下應該已經成了一對讓蟲羨慕的伴侶吧……”
路蘇緹輕輕點頭:“是的,他們很相配。”
四皇子和外界想的一樣,他原以為路德維希戰死後,這隻雄蟲會立刻退婚再找下一個,阿黎佧星所有雄蟲都是如此,沒有例外,尤其安珀不見任何悲痛欲絕。
但真正的痛苦或許不是大吵大鬧,而是死寂般的沉默,他和路蘇緹一直在暗中關注安珀,直到對方拒絕了巴赫公爵解除婚約的請求,這才發現真相或許並不是他們看起來的那樣。
安珀走出四皇子的莊園,婉言拒絕了對方派司機護送的請求,用終端叫了一架飛行器。他雙手插進外套口袋站在路邊等候,沒過多久就見一架黑色的飛行器從天際緩緩降落在路邊,駕駛艙坐著一名面容寡淡的中年雌蟲,頭發亂蓬蓬的,看起來不修邊幅。
司機詢問道:“是您叫的飛行器嗎?終端號xxxx。”
安珀掃了他一眼,神色莫名:“是。”
艙門打開,安珀坐了進去,裡面放著水晶香薰,淺淡的甜香味讓人昏昏欲睡,他不動聲色豎起衣領,低頭掩住口鼻:“目的地換一下,直接去瑞恩內山。”
那裡是主城外的郊區墓園,很少有蟲會去那裡,尤其還是半夜,司機略顯奇怪地看了安珀一眼,但也沒多說什麼,駕駛飛行器朝著目的地起飛了。
路程有些長,安珀閉目靠著椅背,頭顱微偏,像是睡著了,一直到降落的時候都沒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