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年眼見房門關上,這才問道:“怎麼樣,帝君沒有為昨夜的事責怪你吧?”
陸延掀起衣袍在床邊落座,搖了搖頭:“父皇沒說什麼,隻問我的劍術是從何處習得,我隨口胡謅了一番,他雖不信卻也沒有逼問,倒是趙玉晰……他為什麼還活著?”
商君年迎著陸延的注視,輕描淡寫道:“他若身死,巫雲必然追究,我想了想便罷,沒必要惹這個麻煩事。”
趙玉晰死了固然是好事,他能更好的扶持趙玉嶂登位,但那樣勢必會給陸延帶來麻煩,故而商君年在郊外遲疑許久,最後還是沒有下手了結趙玉晰的性命。
臉頰陡然傳來一陣溫熱的觸感,商君年下意識抬眼,卻猝不及防對上陸延藏著笑意的眼眸:“本王以前怎麼沒發現國相大人這麼善解人意呢,隻是你若放了趙玉晰,他會不會說些什麼不該說的?”
商君年莫名被對方掌心溫度燙得一顫,無意識偏了偏頭:“放心,趙玉晰一個字都不會往外說,他是貪生怕死之輩,倘若被人知道他泄露了神女劍心法,他萬死難辭其咎。”
陸延碰了碰商君年臉頰的傷,就像看見美玉裂出瑕疵,低嘆一聲:“倒是難為你,故意弄出這許多傷勢來騙過賀劍霜。”
他語罷不知想起什麼,從懷裡拿出了一個錦盒遞給商君年:“這顆藥你吃了吧,於你的傷勢有好處。”
又是那半枚不知名的紅色丹藥。
商君年見狀一愣,心中狐疑更甚:“這顆藥是哪裡來的?”
“……”
陸延一頓,隨即笑了笑:“本王府中所有東西都是父皇賞賜,這藥自然也是父皇賞的。”
商君年接過藥盒,隻見上面打著御印,說明是皇宮大內登記造冊的珍品。他指尖在盒子底部緩緩摩挲,發現有一行凹凸不平的字,仔細辨認輪廓,心中悄然浮現了三個模糊的字:
血……
蟾……
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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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君年倏地睜眼:竟是天水至寶血蟾丸?!
“此物乃天下至寶,據傳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帝君怎麼會無緣無故賜給你?!”
商君年一把攥住陸延的手腕,聲音難掩震動,他想起對方今日火急火燎進宮向帝君獻上心法,回來時手中就多了這半顆丹藥,心中隱隱浮現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你就是為了這半顆丹藥,所以才答應帝君去套取劍宗心法的?”
他話音剛落,心中好似悄然塌陷了一處地方,有什麼東西在無孔不入地往縫隙裡鑽,讓人格外難受。
陸延沒想到商君年這都能猜到,不由得愣了一瞬,他回過神來,從床邊的矮桌上取了一盞茶:“你身子太過虧虛,又損了經脈,太醫說血蟾丸有奇效,父皇的國庫裡剛好有一顆,我便求他賜給了我。”
他說得輕描淡寫,旁的隻字未提。
商君年一動不動盯著陸延,似乎想知道他心底到底是怎麼想的,半晌才啞聲道:“此物乃至寶,帝君雖疼你,卻也不會輕賜……”
他說著頓了頓:“陸延,我的命沒那麼值錢。”
商君年第一次這麼全名全姓地稱呼他。
“我已失國相之位,又無劍宗之力,就算幫扶你也是杯水車薪,不值你千方百計去套那幾本劍譜換我這條殘命。”
有人說,這世間最低賤的東西是塵埃,
但商君年知道,這世間最低賤的東西是人命,最難的東西是苟活。
巫雲國君曾視他為肱骨之臣,卻又將他當做草芥送來仙靈,沒了權勢,他就像條狗一樣被人關在地牢,要穿琵琶骨就穿琵琶骨,要廢武功就廢武功,過往功績好似都散作雲煙,在江山社稷面前無足輕重。
無數個數不清的日夜,他都痛得徹夜難眠,偏又滋生滔天仇恨,支撐他維系這一口氣,不願輕易死去。
他的命何值陸延如此費盡心思去套取劍法,又何值這顆天下人都難求的丹藥?!
商君年控制不住攥緊指尖,他眼眸猩紅,胸膛起伏不定,好似陷入夢魘難以自拔,耳畔卻陡然傳來陸延的低語,臉頰被人用指腹輕拭:“別哭……”
商君年一愣,他哭了嗎?
陸延蜻蜓點水般親了親他:“丹藥就是用來救命的,什麼天下至寶,倘若不能救人性命,它也不過是顆在庫房裡蒙塵的珠子。”
“誰說你的命不值,本王覺得千值萬值……”
此後無論多少次回想起那句話,商君年都覺得那是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溫暖,且不摻雜利益計算。他甚至都想好了該如何幫這名男子坐上那個最高的位置,如何當對方一輩子的殿前臣,卻沒想到變故來得如此之快。
第78章 刺
三月多雨,一到夜間路上便沒了人,唯有打更的更夫披著蓑衣遊街串巷。他剛過朱雀街,老遠就看見皇宮方向衝來一隊殺氣騰騰的騎兵,馬蹄聲急促,有如山震,嚇得連忙跑進巷子裡躲了起來。
雨聲嘈雜,街上隻依稀聽見一陣憤怒的喊聲:
“帝君有令!天水與東郦質子出逃,立刻嚴守四方城門,巡城兵馬司協助捉拿!”
仙靈寂靜的夜晚因為這句話掀起無數風浪,就像漫天雨絲落入水中,泛起漣漪陣陣。
公孫無憂前十幾年人生中從沒有這麼慌亂過,他喬裝打扮跟著玄鴻國師一起騎馬出逃,身後是連綿不絕的追兵,冰涼的雨水冷冷打在臉上,讓他連看清東西都困難,驚慌失措問道:
“國師!你不是說帝君已經收了劍宗心法同意放我歸國嗎,為什麼要逃跑?!”
“殿下糊塗啊!帝君一向心狠手辣,又怎麼會真的放您回去,那不過是為了讓他放下戒心的權宜之計!微臣已與東郦商量好了,東城門集合一起殺出去,隻要到了渡口便有人接應,老臣就算拼了這條命也一定會救您歸國!”
玄鴻神色緊繃,一邊注意著御林軍有沒有追來,一邊帶著公孫無憂策馬朝東城門疾馳而去,數百名死士將他們保護在中間,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一場血戰。
東郦使臣已經在城門附近埋伏了許久,眼見他們到來,柳王爺連忙帶人迎了上去,大雨瓢潑,他們渾身都被雨水澆得湿透,聲音難掩焦急:“快走!再過一盞茶的時間城門就換值了,我的人就幫不上什麼忙了!”
柳王爺在仙靈提前布下了一枚藏得極深的棋子,現如今是值守東城門的小將,等會兒混戰的時候對方會偷偷打開城門放他們離開,如果錯過換值時間,再想逃就難了!
玄鴻命身後眾人分出數匹快馬給東郦的人:“柳王爺,事不宜遲我們趕緊動手,先護送兩位太子出城要緊,追兵已經快跟上來了!”
柳闕丹穿著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跟在柳王爺身後,神色沉凝,卻還算鎮定。
公孫無憂看著玄鴻視死如歸的臉色,隱隱預感到接下來可能會死很多人,而其中或許就包括看著他長大的國師爺爺,慌張道:
“國師,我……我不走了好不好,我就在仙靈待三年,三年後再回去……”
“殿下說什麼糊塗話!現如今國君病重不起,朝堂內憂外患,如何能等三年啊!”
玄鴻重重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對柳王爺咬牙道:“等會兒追兵過來,我必拼盡全力阻攔,倘若有什麼三長兩短,還望王爺多多看顧無憂太子,平安護送他到渡口!”
在江山社稷面前,無論多麼驚才絕豔的人仿佛都隻能成為一根輕飄的鴻毛,無論是玄鴻還是柳王爺,又或者那些沒有名姓的死士。
他們都是國之棟梁,是天下有數的聰明人,可聰明人往往做的都是傻事,就像忠臣良將大多不得善終。
這一夜,仙靈王都殺聲震天。
這一夜,整座皇城都在風雨飄搖中。
這一夜,初春三月的桃花飄落青石街巷,又被地上的鮮血染紅。
公孫無憂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逃出王都的了,隻記得四周刀光劍影,空氣中漂浮著刺鼻的血腥味和慘叫聲,那些護衛拼死斷後,終於殺出一條血路。
殘餘的人馬朝著郊外逃去,然而後方的追兵卻越來越多。賀劍霜率領龍泉司窮追不舍,馬蹄踏過泥濘的路面,厲聲喊道:
“給我追!陛下有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個都不許放過!”
他語罷在雨幕中張弓搭箭,對準玄鴻的後背射去,一箭將對方射下了馬背。
“國師!”
公孫無憂見狀大喊一聲,立刻翻身下馬將他扶了起來,臉上湿漉漉一片,早已分不清是淚還是雨,慌張問道:“國師,你沒事吧!”
“籲!”
柳闕丹勒停韁繩厲聲道:“無憂!快走!賀劍霜他們已經追上來了!”
玄鴻拼著一口氣攥住自己的佩劍,撐著地面搖搖晃晃站起了身,他渾身是血,一把推開公孫無憂:“殿下快走!老臣來斷後!”
“不!我不走!國師,我不走了,我回去向帝君請罪,求他給你治傷好不好!嗚嗚嗚嗚……”
公孫無憂哭得撕心裂肺,卻被柳王爺的人硬生生拖上馬朝著渡口趕去。賀劍霜追趕而來,隻見玄鴻一人持劍攔在路邊,目光落在對方斑白的鬢發上,冷笑道:“玄鴻,你以為憑你一人之力,便可以攔住我仙靈鐵騎嗎?”
玄鴻一人一劍守住路口,笑聲蒼涼:“老夫雖已年邁,卻仍提得動劍,賀將軍,聽聞你乃仙靈第一驍勇之士,老夫亦是天水第一高手,不知今日比試,鹿死誰手?!”
“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賀劍霜的傲氣讓他不願與一個身受重傷的老者較量,故而隻是命侍衛阻攔,他再次張弓搭箭對準不遠處逃跑的眾人,然而離弦之箭嗖地射出,卻忽然被一塊不知從何處襲來的碎石擊斷,咔嚓一聲斷成了兩截。
賀劍霜倏地瞪大眼睛:“誰?!”
頭頂的山坡上忽然出現了數不清的黑衣人,他們頭戴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手中皆配連弩,數不清的暗器齊刷刷對準龍泉司的人馬,威懾之意不言而喻。
副將臉色一變:“不好了正使!他們暗中還有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