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暗中拿胳膊肘捅了捅孫遠,笑眯眯地接著道:“不知二位夫人在此對弈,奴才愚鈍,擾了夫人們的雅興……孫遠,還不快跟兩位夫人告辭?”
孫遠聞言,連忙聽話地對二人行禮。
可是,不等他告辭的話說出口,顧長筠笑著開口打斷了他。
“急什麼?”他道。“來了就走,孟潛山,本夫人是吃人的老虎?”
徐渡瞥了他一眼。
他勸過顧長筠多次不要胡鬧,但也知道,顧長筠早年歷經大起大落,養成了這番遊戲人間、見誰都要不怕死地要逗一逗的性子,輕易是改不掉的。
見孟潛山被問得直賠笑,徐渡開口打圓場道:“若無要事,也不急著走。霍夫人可會下棋?方才我與長筠正膠著呢,若是會,霍夫人不如來看看,此局當如何破之?”
霍無咎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最討厭下棋。
他父親是個臭棋簍子,手下的軍師卻是個圍棋國手。陽關偏遠,他父親不願放過任何一點教育他的資源,便強按著他,讓他跟那個笑面虎軍師學棋。
他不耐煩玩這無趣的黑白棋子,就總搗亂,直氣得他父親沒收了他最喜歡的大宛馬作為要挾,才逼得他硬是學會。
會了,不代表就喜歡。
霍無咎冷眼掃過面前徐渡。
磨磨唧唧的和泥棍子,令人心生厭煩的黑白棋盤,惹人煩的東西,還就湊到了一起。
身後的孫遠聽到徐渡這話,左看右看,不知該聽誰的,就見霍無咎抬手,示意他等在原地。
孫遠連忙照做,就見霍無咎握住了輪椅的木輪,徑自行到了棋盤邊。
Advertisement
徐渡看向他。
就見霍無咎坐在棋盤旁側,淡淡垂眼,掃視了一圈棋局,半點不假思索,便伸出了手,拿起一顆黑子,落在了棋盤上。
徐渡一愣。
但霍無咎沒給他開口同自己說話的機會。落了那一子,他便徑自收手,按在了木輪上,手下一發力,輪椅便轉了個方向,徑直行遠了。
“走。”他開口道。
孫遠連忙上前推上他,孟潛山急匆匆地向兩人行禮道別,也跟著走了。
顧長筠一路瞧著他們,直到看他們走遠了,才面帶驚奇地對徐渡說:“你瞧瞧,不愧是當將軍的,即便關在後宅裡,還是這般又狂又野,目中無人的。”
卻聽徐渡沉默著,一句話都沒說。
顧長筠沒等來徐渡的搭腔,轉過頭來看他,就見徐渡緊盯著盤上的棋局,面無表情,不發一言。
顧長筠笑著調侃他,順著他的目光往棋盤上看去:“這棋盤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
他的話戛然而止。
便見棋盤之上,原本徐渡的白子,將他的黑子幾乎逼進了絕境,卻在霍無咎那一子落定之後,黑子如反撲的困獸,一口咬在了白子的咽喉之上。
棋盤之上,局勢一轉,黑子自頹勢復起,氣勢洶湧。
顧長筠愣了愣,笑了起來。
“他下棋挺厲害啊?”他道。
徐渡卻搖了搖頭。
就在方才,霍無咎落下那一子,收回手時,抬眼看了他一眼。
沉冷的黑眼睛,像那顆烏黑的棋子一般,洶湧而狠辣,冷得讓人直墜寒潭。
一瞬間,徐渡感覺後背都冷透了,似乎霍無咎想要殺得片甲不留的,絕不隻是棋盤上的白子。
片刻之後,他笑了笑,搖了搖頭。
顧長筠問道:“想什麼呢?”
徐渡沉默了片刻。
“沒什麼。”他說。“隻是不知……我幾時招惹了那位霍將軍。”
——
過了正午,便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江隨舟眼底烏青,恹恹地上完了早朝,便又趕去了禮部。
即便季攸已極照顧他了,卻也不能全然什麼都不讓他做。這日見他臉色極差,季攸看了看外頭尚早的天色,便讓他去城外迎一批會場鋪陳所需的材料。
季攸笑著對他說,按照賬冊清點明白後,不必回禮部復命,讓人將運材料的車自趕到禮部院中即可。
江隨舟知道,他這是特意放水,讓自己公幹完了,可以提前回府。
他心下頗為感激,既感謝季攸其人秉性溫和,是個十足的好人,又感謝自己那日多嘴,跟季攸多聊了幾句。
卻沒想到,打他從禮部出來後,雨便越下越大。
剛出北城門,便有人來報,說是運送材料的馬車在城外十裡處陷進了泥裡,出不來了。
這下,便是好一番折騰。
城外的雨比城中的下得要大些,況且臨安城外本就是土路,後主來此之後,手裡那點銀子光顧著給自己修皇城了,壓根沒動過修路的心思。
因此,原本午後便可迎來的材料,硬是折騰到天色擦黑,才堪堪運到城門口。
江隨舟跟著在城外吹了一整天湿冷的風,待到車隊趕來,還要指揮手下清點數目、清理幹淨泥濘。
等他回到王府,已是二更天了。
在城外時,他對付著吃了些東西,權當晚膳。回到府上之後,他隻覺疲乏得睜不開眼,略一清理,便睡下了。
孟潛山小心地伺候江隨舟在床上躺下,便抬眼往旁側看去。
就見窗下的坐榻旁,霍夫人正端坐在輪椅上,低頭靜靜翻著手裡的書。
孟潛山大致記得,平日裡霍夫人不會睡得這麼晚,不過……也許不是在等王爺,隻是因為他手裡那本書特別有意思呢?
孟潛山不敢問,靜靜退了出去。
房門被掩上了。
霍無咎手裡的書哗啦又翻過了一頁。
書本上,貧窮的才子書生翻過丞相家的院牆,與貌美嫡女月下私會。嫡女羞答答地遞給他一方自己親手繡的絲帕,卻被書生一把握住了柔軟的手……
霍無咎的眼睛落在書冊上,目光卻是空的。
書翻了半本,他卻壓根沒注意到自己手裡拿的是一本什麼書。
片刻之後,他抬眼,往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隨舟躺在那裡,似乎已經睡著了。
霍無咎的手指緩緩捻上了書頁。
他從今天入夜時獨自用完了晚膳開始,就莫名有點煩,煩得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霍無咎隻當這煩躁來源於他的雙腿。
他腿上的傷逐漸好了,卻一直沒什麼知覺。直到前幾日,天開始變得陰沉,他的腿上才有了些許感覺。
卻是來源於他腿上經脈斷處的隱隱刺痛。
這種疼與割裂的劇痛不同,並不太嚴重,卻像鈍刀刮骨。不過因著那痛感並不強烈,幾日下來,霍無咎也並未受它影響。
一直到今天,下雨了。
潮氣蒸騰,他的傷處像是有所感應一般,牽扯著一道經脈,一直到他腰椎處,一片噬骨的疼。那疼痛來得綿密洶湧,且經久不絕,直像有人將手探進皮肉裡,一個勁地拉扯他的筋骨。
霍無咎隻靜靜捱著。
但是,卻又有些奇怪。他安靜坐在原處捧著書冊發呆,卻每當外頭有腳步進出時,他都會下意識地凝神,去聽那腳步的聲音。
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等什麼,隻是每次聽完,心下煩躁的感覺就又多了幾分。
偶爾還能聽見孟潛山遣別的下人出門去問江隨舟什麼時候回來,底下的小廝跑了好幾趟,回來都隻說王爺在忙。
霍無咎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一直到窗外雨聲漸小,更漏打到了二更,霍無咎才聽到了那道腳步聲。
有些浮,並不快,一落入霍無咎的耳中,他就知道,是江隨舟回來了。
他垂下眼,翻了一頁書。
今日不到他的妾室那裡過夜了?
霍無咎唇角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冷嗤,心下積攢了一晚上的煩躁,居然隨著這道嗤聲,漸漸消散了個七七八八。
甚至牽著他的嘴角,都拉起了一道弧度。
不過,江隨舟今天並沒跟他交流,徑自收拾了一番,便栽倒在床榻上睡著了。
直到此時,四下無人,霍無咎才抬起眼,目光靜靜落在他身上。
病秧子。單是昨天,在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和泥棍那兒過了一晚上,就虛弱成了那副模樣。都這樣了,還要學著人家充盈後院?
真是不要命。
這樣的病秧子,合該安分一些,被護在羽翼之下,在溫室裡不受日曬雨淋地將養著,不教他受罪,也決不讓他生出那些花心思,惹些亂七八糟的蜂蝶。
想到這兒,霍無咎的心竟跳得有些快,像是被什麼念頭撩動了似的,心口有點痒。
他頓了頓,淡淡收回目光,像是試圖壓住什麼一般,重新拿起了手上的書。
【張生將那柔荑攥入手中,隻覺柔若無骨,隻教他心神都蕩漾了。便見那小姐雙頰之上飛起紅霞,雙目帶怯,有道是……】
……孟潛山尋來的書冊,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霍無咎臉色一黑,將那書一把丟在一邊。
啪地一聲輕響,竟是將床榻上那人驚得肩膀一顫。
霍無咎聽到了那細微的響動,轉頭看去,就見床榻上的人緊緊裹著被子,似被驚到了,卻又像沒醒,翻了個身,仍舊睡著。
……有點奇怪,江隨舟往日睡覺,沒見把被子裹得這麼緊的。
霍無咎皺了皺眉頭,便聽到來自床榻上的呼吸有些沉,似乎比平日裡費勁兩分。
難道是病了?
他不太想管,也懶得生事,覺得還是把孟潛山叫進來比較好。
但是他的手卻似乎不大聽指揮,分明是應該將輪椅搖到門口去的,卻莫名其妙地徑直到了江隨舟的床邊。
床上那人裹得很嚴實,隻露出了烏黑柔順的發絲,鋪展在枕上。
霍無咎遲疑著伸出手,隔著被子握住了江隨舟的肩膀。
這人消瘦,肩膀很單薄,即便隔著厚重的被子,也被霍無咎輕而易舉地單手握住。
霍無咎沒怎麼使勁,就將他轉了過來。
……臉色白得不正常,在發抖,呼吸也是顫的。
他緊閉著雙眼,嘴唇也沒什麼血色,睫毛有些抖,呼吸也很吃力。
陡然撞上了他這幅極度脆弱的模樣,霍無咎驟然一愣,接著像是怕自己把他攥疼了似的,觸電似的匆匆放開了他的肩膀。
接著,他有些笨拙地抬起手,覆在了江隨舟的額頭上。
……好像是這麼試人發沒發燒的?
手下的溫度不燙,卻涼得厲害,應當是被凍著了,尚沒有發起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