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無咎便要收回手,去把孟潛山喊來。
卻在這時,一隻涼冰冰的手從被子裡費勁地伸出來,一把將他的手握住了。
冰冷又柔軟,一點力氣都沒有,卻讓霍無咎的手僵在了原處。
“別去。”床上那人聲音都打著顫,分明躺在被窩裡,卻像是墜入冰窟中的人,顫抖著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霍無咎聽見了江隨舟囈語般的聲音。
“別告訴我媽,我睡一覺就好了。”他說。
霍無咎不知道“他媽”是他的什麼人,但他能從江隨舟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裡,聽出恐懼和迷茫。
像是生怕給人添亂似的。
霍無咎頓了頓,鬼使神差地回握住了江隨舟的手。
他的手骨節分明,頗為修長,隻輕松地一收,便將那隻稱得上細弱的手握進了手心裡。
床榻上意識不清的江隨舟似是驟然尋到了一處熱源,輕輕喟嘆了一聲,竟是費勁地將那隻手拉近了。
下一刻,冰涼又細膩的臉頰,貼在了霍無咎經脈凸起的的手背上。
——
江隨舟躺下之後,便恍恍惚惚地失去了意識。
他像是被個亂糟糟的夢包裹住了,時間和世界都是錯亂的。
一會兒是他年少時,他在他父親的大宅裡,被幾個媽是誰都不知道的同父兄弟推搡欺負。他委屈巴巴地去找他母親,卻隔著門看見他母親獨自坐在房中無聲地哭,哭得像是沒了魂魄,讓他心生膽怯,什麼委屈都不敢再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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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又是後主令人生厭的笑臉,還有一眾他隻在畫像上見過的朝臣,神色各異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讓他緊張而畏懼,半點不敢妄言。
一會兒又是霍無咎,手裡握著滴血的刀,雙眼就像他揭下蓋頭那天一樣冷,緊盯著他,好像是要立馬把他的頭砍下來,拿到城牆上去風幹。
江隨舟想跑,雙腿卻定在原處,眼看著霍無咎走上前來,衝他伸出了染滿鮮血的手……
江隨舟幹脆緊閉上雙眼等死,卻沒想到,霍無咎沒殺他。
……他居然伸手,摸了他的臉。
江隨舟隻當他是要摸清從他脖子哪處下刀,摸歪了才碰到臉上。
卻沒想到,霍無咎的手貼著他的臉,就不撒開了。
江隨舟也是在這時幽幽轉醒的。
像在夢中一樣,他腦中混沌一片,渾身燙得厲害。他迷蒙地睜開眼,隻看得見一片燭火搖曳,亮得他睜不開眼。
他隻覺渾身沉得難受,緩緩吸了一口氣,沒等說話,便先嗆出了一陣沙啞的咳嗽。
“王爺!”
是孟潛山的聲音。
江隨舟咳得眼前發花,就在這時,他手裡握著的個什麼東西,忽然回握住了他的手。
微微發涼,且非常有力,一把就將他扯得坐了起來。
接著,另一隻手落在了他的後背上,緩緩拍著,將他的咳嗽漸漸順了下去。
江隨舟這才淚眼朦朧地睜開了眼。
他看見,通明的燈火之中,孟潛山跪在他的床榻前,趴在床沿上,急得眼睛都紅了,緊緊盯著他,抖著嘴卻不敢出聲。
而他自己的手裡,握著一隻骨節分明、經脈縱橫的大手。
江隨舟發著燒,腦子正遲鈍著,看到那隻手,便愣愣地順著手的胳膊往上看去。
就對上了一雙冷冰冰的黑眼睛。
江隨舟嚇得一把撒開了那隻手。
就見霍無咎淡然停下了拍他後背的動作,順帶拽過了個引枕墊在他的身後,一把按著他,讓他靠上去,便轉過頭,淡聲道:“醒了。”
便見一個年輕府醫匆匆上前,在床榻前跪下,替江隨舟搭上了脈。
霍無咎按著輪椅,往後讓了兩步。
誰也沒注意到,他方才被江隨舟握在手裡的那隻右手,放在膝頭,緩緩捻了捻手指,握了起來。
像是在留住某種觸感一般。
周遭的下人們見著江隨舟醒了,紛紛停下了正在忙的事,團團圍到了床榻邊。
就見府醫搭了片刻脈搏,起身道:“王爺仍是因著體虛,加之過於勞碌,便使湿寒之氣侵體,受了風寒。小的已在外間熬好了藥,一會王爺喝了睡下,想必明日一早便可退燒,隻是須在府上靜養幾日,待到風寒大好之前,都不可再奔忙了。”
旁邊的孟潛山連連應下,吩咐旁邊的侍女快些去將藥端來。
江隨舟靠在綿軟的引枕上,費勁地揉了揉太陽穴,才大致消化了府醫的話。
……哦,是累到了,今天下雨,就把他凍病了。
已經開了春,雨水並不冷,這個季節沒淋雨還能凍病的人,除了他,恐怕也沒別人了。
江隨舟認命地嘆了口氣,
不過也好,他生了病,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府上休息幾天了。也不知能不能病久一些,最好能一直病到後主的千秋宴。這樣的話,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稱病不去,霍無咎自然也不用去了……
想到霍無咎,江隨舟混沌的腦子頓了頓。
剛才……他好像是,拉了霍無咎的手?
但是他卻沒有絲毫印象,不知道霍無咎是怎麼來到他的床邊的,自己又是怎麼和他拉上手的。
江隨舟隻覺是自己病糊塗了。
不過,由不得他多想,便有一道極其霸道的苦味,由遠及近地飄來。
江隨舟跟著皺起了眉頭。
便見一碗漆黑如墨的藥汁,被盛在白玉碗中,端到了他的面前。
苦澀的味道飄到江隨舟的鼻端,立刻,他便被激得直咳嗽,咳得喉嚨一陣幹嘔,嚇得孟潛山連連替他拍背,一迭聲地喊主子。
待咳嗽止了,江隨舟轉開頭。
他穿越過來之前,就特別不喜歡喝中藥,卻沒想到,這古代中藥的難喝程度,比現代的還要更甚一籌。
孟潛山讀到了他動作中的拒絕,苦口婆心道:“求求您了,王爺,您還是把這藥喝了吧!”
江隨舟憋著氣,沒出聲。
藥就端在他面前,他怕多喘一口氣,都要被嗆得丟半條命。
孟潛山急得快哭了。
“王爺!您不吃藥,這病可怎麼好啊!”
江隨舟頓了頓。
……對啊。
他不吃藥,病不就好不了了嗎?
他的病不好……不就可以理所應當地不帶霍無咎去參加後主的千秋宴了嗎?
——
自這日起,江隨舟便順理成章地在府上歇了下來。
朝中上下不少朝臣都給他送來了慰問的禮品,就連後主也賞了太醫來,美其名曰替他診治。
江隨舟知道,後主這是生怕他在裝病,所以專門派人來看看。
不過江隨舟病得實在嚴重,那太醫回去也說,是靖王殿下這身子實在不中用,下場春雨都會被淋掉半條命,高興得後主次日便賞下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金銀珠寶,讓江隨舟隻管好生休息,朝中的事,一概不用他操心。
而禮部尚書季攸也知道,是因為自己分給江隨舟的差事使得他受了寒、生了病。那日江隨舟讓孟潛山帶信給季攸,季攸還頗為愧疚,讓孟潛山帶了好幾本五花八門的野史回來,權當他賠禮道歉。
江隨舟哭笑不得,讓孟潛山趕緊將那些破書收起來,收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
第二日,他的燒便退了,但風寒仍舊沒好。
江隨舟從沒有感冒這麼難受過。
原主想必是呼吸系統尤其脆弱,一受涼,從喉嚨連帶著肺都難受極了。因著他身體差,這幾天還總反復,一會兒渾身冷得像要結冰,一會兒又發低燒。
江隨舟被折騰得死去活來,還不忘偷偷問孟潛山,要不要把霍無咎搬出去,省得過了病氣給他。
這不過是個借口。江隨舟隻是想借這個由頭,把霍無咎弄出去。
畢竟現在,後主和龐紹已經徹底相信他是個斷袖,甚至還覺得他是個喜歡玩些刺激的斷袖。既然這樣,他也沒必要天天將霍無咎留在這裡,還憑白讓人家天天睡坐榻。
但是孟潛山卻連連搖頭。
聽到江隨舟這樣說,他笑得見牙不見眼。
“不必,霍夫人才不怕這個呢。”他仗著霍無咎此時不在房中,極小聲地對江隨舟說。
江隨舟皺眉。
就見孟潛山道:“您不知道!您生病的那日,是霍夫人發現的。打從奴才進來,霍夫人就一直握著您的手,直到您醒了才撒開呢!”
說到這兒,孟潛山已經兀自笑得極其開心了。
江隨舟有些無語。
他大概有印象……但那也不是霍無咎握他的手,而是他拉著霍無咎不放。
但是,他說了孟潛山也不會相信的。霍無咎就算被廢了武功,也不可能扯不開他這麼一個發著燒的病號吧?
就聽孟潛山笑嘻嘻地接著道:“王爺,我覺得,霍夫人對您多少也有些……嗐!當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江隨舟冷下臉,把他趕走了。
果真,隻要說了謊,早晚都要為這個謊言付出代價。
看著孟潛山春風得意的背影,江隨舟咬著牙搖了搖頭,隻得把將霍無咎搬走的念頭暫時壓了下去。
而他的病雖說反復,也一天天地在好起來。
後主原本派了一次太醫來,之後便再沒了動靜。卻沒想到,沒過幾天,又有宮裡的太醫來了。
這次的這個太醫,江隨舟明顯看出了不同。
之前後主請來的那個,隻略一把脈,看江隨舟病得厲害,便告辭離開了。
而這個卻不同。他來之後,細細給江隨舟診斷了一番,甚至連江隨舟這幾日吃的什麼藥,都清清楚楚地檢查了一遍。
江隨舟猜測,這個太醫,八成是龐紹派來的。
後主隻是想看江隨舟生病,他病了,後主便開心,不會再管旁的。可龐紹不一樣,他在盯著江隨舟,看他身體究竟如何,看他何時會好,更要看他是否會借此做出旁的動作。
江隨舟極其厭煩這樣的監視。
但這太醫卻趕不走,每隔幾日,就會來一次。
一直到了這天。
這是這太醫第三次來。給江隨舟問診之後,這太醫笑得頗為意味深長,說道:“王爺恢復得不錯,想必再過兩三日,便可以大好了。正好再過四日,便是皇上的千秋宴,陛下可是日日惦記著您,這下,您準能去,陛下也不會失望了。”
說完,他揚長而去。
江隨舟自坐在床榻上,氣得氣息不大平穩。
他知道,這是龐紹在威脅他,告訴他,自己知道他的身體狀況,他也逃不掉,必須要把霍無咎送到宮裡去,給後主拿來逗趣取樂。
恰在這事,孟潛山端著熬好的藥進來了。
江隨舟看了那藥一眼,便轉開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