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這一路顛簸吹風,就夠累人的了。
江隨舟動了心,卻又驟然想到了什麼,遲疑問道:“你房中可有多餘的床榻?”
徐渡淡笑:“王爺放心,裡間有個碧紗櫥,平日裡長筠來此小住,都是睡那裡。”
一聽兩人都有床睡,江隨舟放心地點頭。
隻要有床可以躺,還管睡哪兒呢?
於是,這天晚上,他就在徐渡的房中歇了下來。
——
江隨舟這一晚睡得卻並不好。
也不知是房中的墨香太寡淡,還是徐渡慣睡的床榻有點硬,總之,江隨舟總覺得房裡像是少了點什麼。
他一晚上睡睡醒醒恍在夢中,早上起來時,腳底像踩了棉花,眼下也有點發青。
這一日還有大朝會。
江隨舟一早起身時,隻覺頭重腳輕,腦內懵成了一片。
他有些懊惱。昨夜要是不偷這個懶,回自己院裡睡就好了。
孟潛山一早便候在了院外。
因著從這兒出府必然要過前院,所以孟潛山並沒給他送朝服。江隨舟在徐渡這兒隨便用了些早膳,便徑自回了安隱堂。
他進門時,正堂的桌前坐了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Advertisement
日光熹微,將他的影子拉長了,打在懸於堂前的墨竹圖上,像一把劈砍進了竹林深處的利刃。
那是霍無咎在用早膳。
江隨舟跨過門檻,就見霍無咎自己吃著飯,坐得端正筆直,壓根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這種冷待對江隨舟來說太熟悉了,甚至熟悉得有點親切,讓他一夜沒睡好的煩躁都消散了兩分。
他沒同霍無咎計較,更沒上趕著跟他打招呼,隻也像沒看見這人一般,由孟潛山扶著,繞過霍無咎,便自去內間換衣袍了。
一邊走著,孟潛山還絮絮叨叨地抱怨。
“王爺,昨兒個徐夫人可是伺候好?奴才見著王爺臉色不大好……”
江隨舟聞言,打斷了他的話。
“多嘴。”他道。
孟潛山連連應是。
江隨舟頓了頓,道:“徐渡房裡的窗紙似有些舊了,你一會著人去那裡看看,有什麼要換的物件,一並換新。”
那窗紙的確不太好,一晚上都呼呼漏風。雖說別人感覺不到,江隨舟卻深受其害,一早起來,就覺得鼻子都不大通氣。
孟潛山連連應是。
兩人說著話,徑自到內間去了。
江隨舟卻沒看到,在他繞過屏風的那一剎那,霍無咎抬起頭來,皺眉看向他的背影。
腳步虛浮,眼底發青,一看就是累到了。
平日裡,即便在坐榻上睡一夜,也沒見過他露出這樣的疲態。
過一夜能累成這樣,還能是因為什麼?
霍無咎莫名覺得手裡的筷子不趁手,讓他怎麼夾菜都不得勁,手上的力道難免重了幾分。
他努力使自己將注意力都放在盤中的菜上,卻並沒有效果。
他的眼前總是浮現起江隨舟方才的模樣,分明隻看了一眼罷了,卻深深烙印在了他的腦海之中,硬是勾著他去猜測,江隨舟昨天夜裡做了什麼。
霍無咎手裡的筷子像是開了刃,連筋帶骨的醬牛肉,被他兩下就夾碎了。
但就是夾不起來。
他有些懊惱,將筷子往桌上一放。
肯定是因為昨夜沒睡好,才使得他今日一早心情奇差,胡思亂想。
畢竟他從前,從沒有過失眠的症狀,無論是風沙呼嘯如狼嗥的陽關,還是冰雪覆甲凍徹骨肉的塞外,他都能安寢。
卻唯獨在這兒,隻是夜間少了個人罷了,他居然會睡不著。
……都是那個靖王。
分明一個病秧子,自己走幾步路都喘不勻氣,不好生回房歇息,反而有勁兒在妾室房中胡鬧?
嘴上還說什麼心悅自己,不忍心下手?看他對後院裡的其他人,倒是忍心得很,下完了手回來,還惦記著給人家換窗戶紙。
巧言令色,滿嘴胡言。
這靖王果真不是善類。
——
江隨舟一早換了朝服,便匆匆離開了。
朝臣入宮,向來不能帶隨從,孟潛山一路將江隨舟送出了府,便自回到安隱堂,去伺候那位面無表情、正襟危坐的“寵妾”了。
平日裡,這位主子不聲不響的,什麼事都自己做,好伺候得很。但是今天……他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至於哪裡不對勁呢?孟潛山也說不出來。
平日這位爺就不愛說話,今天也是一言不發。平日裡他隻愛自己坐在角落裡讀書,今日亦然,同往常沒什麼區別。
但孟潛山總覺得……今天屋裡的氣壓特別低。
這讓他憋得難受,隻覺喘不過氣來,像隻找不著出處的飛蟲一般,在屋裡直打轉。
權衡再三,孟潛山心道,雖說霍夫人不待見王爺,昨兒個到今天,也沒見著發脾氣,不過討好一番這位主子,逗他開心,準沒壞處。
這麼想著,孟潛山小心翼翼地蹭到了霍無咎身邊,湊上前去。
“主兒,今兒個天色正好,奴才陪您到園子裡轉一轉吧?”
伺候在霍無咎身邊的孫遠聞言,抬頭往外看去,就看見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臨安入春雨水多,這陣子已經開始連天地陰天了,哪兒有天色正好之說啊?
他低頭看去,就見霍無咎看著書,一言不發。
孟潛山知道,這位主子隻要不說拒絕的話,那就是隨他們便的意思。
孟潛山如得了聖旨,心下大喜,連忙橫了孫遠一眼:“主子要逛園子,動作還不快著些?”
孫遠連忙推上輪椅,跟著孟潛山出了院子。
靖王府的格局本就精巧,安隱堂又在府裡最好的位置上,出了院子,往南一轉,便入了府中的園林。
這園子的原主人有錢又講究,給園裡置了十八處景,每到一處,都自有一番妙景和講究。
孟潛山在這兒伺候了三年,閉著眼都能將這園子走下來。如今他又存了討好霍無咎的心思,因此每到一處,都滔滔不絕,繪聲繪色地將那景兒講得頭頭是道。
不過霍無咎卻並不捧場。
他冷臉坐在輪椅上,一點回應都沒有,頗像個聽不到聲音的聾子。
倒是推著輪椅的孫遠聽得津津有味,孟潛山指哪兒,他就跟著看哪兒,有時看到妙處,還會不由自主地嘖嘖稱奇,換來孟潛山的一個眼刀。
不過他向來神經粗糙,看不出孟潛山的不悅,隻管跟著瞧風景。
他們便就這般在園中緩緩行著,直到行過一道石橋,往一片竹林中去。
“夫人看,那兒便是咱們府中的‘幽篁聽泉’啦!那可不單是一片竹林,待咱們過了橋,行到那林中,便可見……”
卻聽孟潛山聲情並茂的聲音,忽然頓住了。
孫遠不解,忙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就見竹林之中,溪水潺潺,曲徑通幽。百竿翠竹之下,置了一處露天的棋榻,棋盤以石雕刻,雅致非常。
而此時,那棋榻之上,坐著兩人。
一人身著紅衣,一人一襲青衫,正在林中對弈。
孟潛山在心中惱得直喊祖宗,恨不得打自己的臉。他腳下一個急剎車,抬手掰住孫遠的肩膀,便逼著他讓他在狹窄精致的石橋上掉頭。
“……奴才記岔了!不過個破竹林子,沒什麼看頭。前頭就是死胡同了,快掉頭,咱們上下一處去……”
卻在這時,輪椅上那位一直不聲不響的祖宗發話了。
“不是‘聽泉’麼?”他道。“回什麼頭,接著走。”
那沉冷的聲音,像是從唇縫中擠出來的。
孟潛山恨不得給他跪下了。
您一路都不搭理奴才,原來在聽奴才說話啊!
他連忙躬下身去,想勸這位祖宗別去“聽泉”了,卻在他躬身的那一瞬間,霍無咎的側臉直撞入他眼簾。
他看到,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冰冷而銳利,全然不似方才的淡漠和興致缺缺,而是銳利如鷹隼,直看向前方。
一時間,孟潛山隻覺這人身在沙場,身後萬千兵馬,雙眼如炬,下一刻便要親自取下賊首的項上人頭。
孟潛山順著他的眼神看去。
……這位祖宗,在看著徐渡。
第25章
孟潛山不敢不從,隻好帶著孫遠,戰戰兢兢地推著輪椅往前走。
他在心裡流著淚大喊,徐夫人,快跑啊。
不過,那二位夫人明顯沒有收到他用神識發過去的信號,聽到輪椅的聲響,他們紛紛抬頭,竟皆露出了好整以暇的神情,等著他們幾人走近。
輪椅上的霍無咎冷眼掃過兩人。
穿紅衣服那個他有點印象,長得像個娘們,毛手毛腳的,第一次見面,就伸手摸他的臉。
另外一個……
他眼鋒有點冷。
上次遇見的時候,從中說和的那個?他擰了紅衣服那人的爪子,就是這個人有條不紊地上前勸說,遣人去請府醫的。
……靖王原來就喜歡這樣的?
霍無咎涼冰冰地收回了目光,眼中多少有幾分不敢苟同的不屑。
他們軍營之中,最煩的就是這種磨磨唧唧愛和稀泥的讀書人,光是聽他這種人說話,就讓人不由得頭大。不過想來靖王人品不好,眼光也差得很,能看上的人,不是好東西才是正常。
霍無咎在心下冷冰冰地掃射了一通,並沒發現,他將被靖王“暗中傾慕多年”的自己,也一並納入了攻擊範圍。
他不過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神色冰涼,更沒有打招呼的打算。
倒是顧長筠笑眯眯地先開口了。
“上次見到咱們這位霍夫人,還是好些日子之前吧?”他一雙狐狸眼軟得像絲,將霍無咎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通。“咱們靖王府的風水呀,就是養人,瞧瞧霍夫人,氣色好了不少呢。”
徐渡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顧長筠家沒落之前,父親房中也有幾房姨娘。顧長筠自小耳濡目染,深諳後宅爭鬥之道,來了靖王府,就尤其愛在外人面前演這酸溜溜的戲。
他平日裡不太搭茬,想來霍無咎也不會搭理他。
果然,霍無咎一言不發,倒是後頭的孟潛山笑嘻嘻地躬身道:“這是自然!霍夫人來了府中之後,一切都好,也勞顧夫人掛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