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命運的腳步遠比餘年預估的來得更快一些。晚餐時,路易森突然來找餘年,說先生有些不好。餘年倉促起身上樓,腳踩在樓梯上時,一個不穩,差點摔倒。
謝遊從旁邊伸手,穩穩地扶住了他的手臂,餘年這才發現,自己的腿都是軟的,半分力氣也沒有。收緊五指,他神色倉皇地看向謝遊,張張嘴,想問,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快速地吻了一下餘年的眉心,謝遊語帶安撫,“年年,別怕。”
由臥室改建的病房裡,醫護人員正匆忙出入,凌亂的腳步聲,像一根根鋼針一樣扎進人的心裡。餘年挨謝遊站著,一眼不眨地盯著裡面的情況。
不知道過了多久,主治醫生才從裡面出來,用英文說道,“救回來了。”
路易森下意識地背過身,誠心地做禱告,滿臉皆是慶幸。
沒過多久,何驍便醒了過來。他與之前相比,越來越顯得瘦削,從輪廓上很難看出年輕時的影子。見餘年紅著眼睛,他抬抬手,想安慰餘年,但沒有足夠的力氣,隻好作罷。
呼吸慢慢平穩下來,何驍一字一頓道,“年年,答應我,別難過太久,好嗎?”
餘年鼻尖一酸,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何驍眸子裡多了一抹笑意,徐緩道,“我這一生,能在年輕時遇見你媽媽,能在將死時,找到你,也圓滿了,別無所求。”
“我曾經埋怨過踏月,後來又加千倍百倍地埋怨過自己,再後來,我埋怨過命運的坎坷。但最近,我發現,踏月生下了你,命運又讓我遇見了你,這些,都是上天的贈與。”
餘年握住何驍枯瘦的手,重重點頭,哽咽,“能遇見您,也是上天的贈與。”
何驍手指微微彎曲,盡量反握住餘年的手,“希望你不要怪我,我不敢見你,是因為啊,我怕見了你,就會貪心。會貪生,會怕死,會不想面對死亡,會舍不得離開你、離開這個世界。”
餘年聲音很柔和,“我懂。”
何驍的視線轉開,落到站在餘年身後的謝遊身上,神情裡有欣慰,“真好啊,我們年年,以後不會是孤單一個人了。”
硬撐起的精神逐漸耗盡,何驍閉了閉眼睛,“年年,可以叫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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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餘年沒等他說完,就先出了聲。他小幅度地揚揚唇角,接著道,“我叫餘年,我的爸爸叫何驍,他是一個非常非常厲害的人。”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晰。
說出這句話後,仿佛從幼時起,一直橫在心底的深深溝壑,在這一刻終於愈合填平。
何驍再次昏睡後,餘年像是站在懸空的巨石上,心裡不踏實。他沒有回房間,在一旁套間的沙發上挨著謝遊坐下,神思不屬。
半夜,他挨著謝遊迷迷糊糊地打著瞌睡,突然像是察覺到什麼,眼睛一下就睜開來。呆了兩秒,餘年鞋都沒顧得及穿上,赤著腳就邁開步子,步子越來越快,最後直接跑到了何驍的床前。
不過兩秒,機器響起刺耳的尖利聲響,隨後,醫生衝進來,還夾雜著急促的話語。餘年定定站在原地,一股涼氣仿佛從腳心升起,將血液凍住,心跳更是不斷加快,一聲一聲地狠狠敲擊在耳膜上。
他下意識地緊緊抓著謝遊的手,有種時間一分一秒都被無限拉長了的錯覺。
不知道是過了多久,儀器顯示屏上,心跳的曲線變得平直,醫生停下搶救,撤開設備,整間病房裡,所有聲響動靜,剎那靜止。
似乎有堅硬的石頭牢牢堵在肺管裡,呼吸都變得阻塞費勁,連帶著一一旁的心髒,也一陣陣鈍痛。餘年無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垂在身側的手抑制不住地開始顫抖起來。
謝遊抬手,沉默著將人攬進自己懷裡。沒過多久,有溫熱的眼淚透過襯衣,仿佛巖漿一般,燙在了肩膀的皮膚上。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塊小甜糕
何驍是個性格強硬、慣於掌控自己命運的人, 他的後半生都在病榻度過,於是早在兩年前, 他就已經為自己的葬禮做好詳細規劃, 甚至數遍叮囑路易森, 葬禮上所有的花都要用芍藥——芍藥是餘踏月最喜歡的花。
葬禮當天,餘年換上素服, 以何驍獨子的身份在靈堂謝客。各國富商名流聽聞消息後,陸續前來告別。從來客的言辭間, 餘年恍惚能窺見何驍這一生,是何等的波瀾壯闊。
一個頭發泛有灰白的老者過來,和餘年握手,又仔細打量餘年, 最後嘆道, “你的父親,何驍先生,我們一眾老友宿敵, 都稱他為海上王者。最近這幾年,他深居簡出,不怎麼露面, 消息也少,像是對世界和活著已經不抱什麼熱情, 一心等死。但前些日子,他打電話告訴我們說,找到了你, 說著說著,活了半輩子的人了,還哭了起來。”
餘年鼻尖一酸。
那人沒再多話,“借用你父親本人的話,他這一世,已是不虛此行,節哀。”
餘年誠懇鞠躬,啞聲道,“勞煩您親自過來。”
葬禮持續了足足三天,餘年謝客中途,會和來人寒暄。他慢慢知道,何驍少時父母就被仇家謀殺,家產被奪走一空。等他長大後,步步為營,親手報了血仇,卻也因此受了傷,還被藥物損壞了身體,才壯年,身體就急劇衰弱,再也恢復不了健康。
也知道何驍頗具手腕,極有魄力,名下船隊不斷擴大,足有一百多艘,版圖航線遍布大洋。還知道他曾懷有徵服海洋的壯志,卻因為身體太差,不得不被困在病床上。
到第三天下午,來往的客人少了很多。路易森眼底滿是血絲,帶著人送了下午茶過來,“小少爺,吃一點吧。”
餘年搖搖頭,歉意道,“我真的沒胃口。”
晚上睡不好覺,白天也沒有時間休息,餘年明顯瘦了一大圈,衣服穿在身上,都空落了些,下巴也尖了,他的眼睛卻很明亮,溫和道,“您別太累,也要多休息。”
聽見這句,路易森點點頭,在餘年旁邊站著,忍不住多聊了兩句,“我年輕時很落魄,後來是先生救了我,把我從爛泥裡拉出來,讓我堂堂正正地活著。這份恩情,我記一輩子。”他視線的落點是何驍的遺像,出神片刻,又道,“我去外門迎客。”
第五天,按照何驍的遺願,餘年親自捧著何驍的骨灰盒出海,站在船頭,迎著海風,將骨灰灑進了海裡。路易森一身黑色西服,揩了揩眼角的湿痕。
從船頭退回來,餘年看著海面波濤翻卷,細微的灰末轉瞬就消失不見,隨著海流不知道漂向了哪裡。
海鳥嘶鳴,垂著眼,盯著海浪看了一會兒,餘年安靜轉過身,將頭埋在了謝遊肩上。
謝遊抬手,把人抱在了懷裡。
而這兩天,國內各大論壇已經炸了鍋,相關的帖子紛紛佔領首頁。
“看國外新聞沒?實錘了,以前罵餘年窮、罵餘年是上不了臺面、無父無姓氏的私生子的人,臉腫了嗎?[鏈接]”
“——預防有些智障黑粉鏈接都不點開就瞎幾把噴,這裡上圖。答應我,看了再噴,保留一點生而為人的智商好嗎?”
“——臥槽啊啊啊餘年還真是船王的親生兒子?我特麼這是什麼神奇真相!前幾天說餘年是於祝生私生子的閉嘴吧,於祝生還數不清到底幾個老婆幾個子女呢,家裡財產爭得頭破血流,慘的一比!船王不一樣啊,公開的信息來看,一輩子潔身自好,連個花邊消息都沒有,在一個採訪裡曾經提過,說這輩子隻會愛一個女人,現在看來,這個女人就是餘踏月吧?神仙愛情!”
“——在外網看見新聞了,船王何驍病逝,好多政要富豪都去參加葬禮了,年年肯定很難過吧,照片上年年瘦了好多,本來臉就很小,現在看著好心疼啊QAQ”
“——年年繼承了船王龐大的遺產,外網報道裡寫稿的,把明面上的財產清單一項一項羅列出來,說快瘋了,我也差不多快急死了!啊啊啊啊黑子們求你們停手!再黑下去,年年會不會一個不開心,就不混圈了?緊張!!”
餘年本人沒在國內,但連著三個相關話題都接連上了熱搜。#餘年外賣都點不起#這個話題又重新被頂了上去,話題下,眾人紛紛留言,說好的點不起外賣呢,現在叫爸爸到底還來不來得及!
不過很快,又有一個話題討論度暴漲。
“——#謝遊餘年#姐妹們拿起你們的顯微鏡,新聞報道放出來的照片裡,年年在送客時,站在年年後面角落裡右邊那個人,是不是謝總!我怎麼看怎麼覺得像!臥槽,年年父親的葬禮,謝總也去了?或者……全程陪著年年的?”
“——#謝遊餘年#原來不止我一個人看到!不過年年和謝總不是現實生活中的好朋友嗎?在現場陪年年也很正常吧!雖然我到現在都不是很懂,一心一意黑年年的謝總怎麼突然就不是從前的謝總了……”
“——#謝遊餘年#啊啊啊啊爆炸哭泣,真好,在年年最難過的時候,謝總陪在年年身邊的QAQ我又要相信愛情了!”
葬禮結束後,將何驍的身後事一一處理妥當,餘年才恍然發覺,已經是十一月初了。再回到寧城時,不少樹葉落盡,隻剩下光衤果的樹枝,將頭頂的天空分割成塊,像碎裂的玻璃一樣。又連著下了一個星期的雨,才剛有了點陽光,但氣溫也沒能挽救回來,一日比一日冷。
餘年戴著口罩,進到一家咖啡店裡,買了七杯熱咖啡外帶。收錢的是一個斜戴鴨舌帽的年輕女孩兒,在將找零遞給餘年時,她壓低聲音說道,“我和我的同事,包括咖啡廳的客人們,都非常非常喜歡您的歌。在新聞上看見,您遇見了難過的事,請一定注意身體,節哀。”
說完,她又拿了兩顆水果糖,隨著零錢遞給餘年,揚起燦爛的笑容。
餘年接下紙幣和糖,認真道,“謝謝你。”
提著熱咖啡到了錄音室,餘年親手遞給工作人員,最後兩杯給了剛過來的孟遠和施柔。
孟遠接過咖啡,沒心思喝,打量著餘年,擔憂道,“怎麼沒幾天就瘦了這麼多?真不用多休息兩天?接到你的電話,我都還驚了驚。”
知道餘年難過又忙碌,孟遠一直沒拿工作上的事去煩他。原本以為餘年上午回來寧城,會休息休息再開工,沒想到下午就開始錄歌了。
餘年搖搖頭,捧著咖啡杯,像是在汲取熱量,“在家裡睡覺也睡不著,還不如來工作,孟哥您應該開心才對,我這麼自覺。”
“開心不起來,你是不是沒照鏡子,下巴都尖了!”見餘年情緒不高,笑容也淡,孟遠忍不住心疼,嘆息道,“不少媒體都想約你採訪,我全給拒了,你自己也別亂跑,真被記者堵了,肯定糟心。”
餘年應下來。
孟遠繼續道,“這段時間就好好做專輯,緩緩心情。寧城降溫降得厲害,記得多穿點兒。”他知道這種時候,旁人的安慰沒多大效果,隻拍了拍餘年的肩,就停了話。
下午餘年狀態還沒完全恢復,隻錄了小半首歌。孟遠看著時間催下班,工作人員也都看出來餘年精神和身體都不太好,紛紛找借口先下班走了。
孟遠揚眉,“看,大家都下班了,你也快走吧,你自己一個人是沒辦法錄歌的。”
餘年無奈,“好。”
“怎麼回去?”
餘年看看時間,“謝遊會過來接我。”
聽見謝遊要過來,孟遠放了心,不過也把餘年送到了停車場,見他上了車才走。
車輛匯入長長不見盡頭的車流中,餘年看著街道上湿漉漉的枯敗落葉,又有些沒精神地靠到謝遊身上,“下午忙嗎?”
謝遊沒瞞著,“忙,開了兩個會,積攢的文件也多,不過都能處理,不用擔心。”他拇指指腹輕輕碰了碰餘年的睫毛,“你呢?”
知道謝遊是問的什麼,餘年回答,“比昨天又好一點了。”他停了兩秒,“我送走過我的外公,之後又送走了外婆,原本以為,自己已經見慣生死,知曉人命的無常,可是臨到眼前才發現,永別真的很難受。”
他握著謝遊的手,低聲道,“活著才有各種可能,死了,就一切都成了空。還活著時,就算不見面,但也知道對方終歸活在某一個地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