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隻聽耳邊忽然響起一道清朗的男聲,下意識循聲看去。卻見一白衫公子正坐於下方,不急不緩搖著一把紙扇,瞧著風骨端正,隻是這話卻不怎麼討喜了。
有人冷聲質問:“你莫不是杜陵春門下走狗!”
公孫琢玉抿了口茶:“非也,在下不過就事論事。”
方才出言怒斥的書生直接走至欄杆邊:“裴公放災民入城,乃為百姓計,為天下計!若不是杜黨一幹人等向陛下進獻讒言,他又怎會被貶至千裡之外?!”
此言一出,群情激奮,就連酒樓裡吃飯的客人也紛紛看了過來。畢竟大家都是同情弱者的。
公孫琢玉不慌不忙的道:“陛下又不曾降旨放災民入城,裴公雖是好意,但卻是私自做主。國不可無法,就算貶謫三千裡,也是律法所定。”
那書生看公孫琢玉的目光已經與看狗屎無異了:“難不成便眼睜睜看著那些災民餓死置之不理嗎?!”
公孫琢玉幹脆從位置上起身,抖了抖袖袍:“兄臺此言差矣,你隻知災民飢寒,可曾想過放災民入城會有怎樣的後果?”
說完不等對方回答,便道:“那些災民並無路引,倘若放入城內,容易混入有心之人。況且他們皆是老弱婦孺,倘若染上疫病,進城豈不害了一縣百姓?你若肯問問裴公,便會知曉他將災民放入城中之後,滿縣一十六家糧鋪都被他們盡數搶空,何其混亂。”
當難民失去管制,大批湧入時,這座城市的犯罪率會直線上升。一縣的糧食不可能喂飽兩個縣的人,超過底線必然會瞬間崩盤。
公孫琢玉看待問題的角度很刁鑽,此言一出,將那些人噎的啞口無言,面面相覷。
公孫琢玉在堂下侃侃而談:“裴公此舉已然是錯了,既然錯了,便該受罰,既如此貶謫鄚州也算他該得。我聽諸君群情激奮,不問因由的怪罪他人,實在忍不住仗義執言,還望莫怪。”
那書生討了一個好大的沒臉,站在欄杆邊端詳著公孫琢玉,卻發現從未在京城見過,料想不是什麼權貴之流,冷冷道:“裴公就算再錯,初衷總是好的,杜陵春閹黨亂政,在朝堂排除異己,大肆斂財,欺壓我等讀書人總該是事實,閣下不該是非不分!”
周遭眾人聽聞,紛紛暗自點頭。
公孫琢玉心想官場本就渾濁,你自己鬥不過怪誰呢,抬眼看向那人:“哦,那閣下何不奏明聖上,陛下聖明,定會懲處於杜黨。”
那書生想說皇帝壓根就不會聽,但總不能說皇帝不聖明,他恨恨拂袖:“在下無官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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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琢玉笑了:“原來連官身都沒有,那豈不是連鄉試都沒考過,也不知為百姓做過什麼實事。閣下在此處耍嘴皮子侃侃而談,真有膽不如去皇城門口一頭碰死,又或者去杜陵春的司公府門口將原話說上一遍,我倒還佩服你幾分。”
他語罷,用扇子指著書生道:“司馬遷寫下《史記》,蔡倫發明造紙術,楊思勖平定西南蠻夷,童貫經略幽燕,就連杜司公,也曾舍命護駕救過陛下。閣下在此處一口一個閹黨的大罵,隻怕自己連閹黨都不如呢,何其可笑!”
公孫琢玉話至此處,才算真正露了機鋒,一下扎在人痛處上,無異於當眾扇了對方兩個響亮的耳光。
那書生氣到手抖,半天說不出來話。無他,公孫琢玉說的都是實話。高官顯貴佩服有識之士,而大膽直言者總會讓他們高看幾分,書生在此處侃侃而談,無非是想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攀上高枝。
公孫琢玉將他們一通刺撓,剛才被店小二拉踩的鬱氣總算散了些。他側目看向桌上,見飯菜已經被石千秋一個人幹的差不多了,正準備說離開,誰曾想外間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衝進來一隊玄衣衛,人皆佩刀,將眾人嚇了大跳。
若說這京城中有誰最令人聞風喪膽,那必然是京律司的那群黑皮瘋狗,個個都是殺人不見血的主,進了裡面的人就沒有活著出來的。
店掌櫃嚇了大跳,連忙出來,對為首的玄衣衛拱手道:“不知官爺前來有何事啊?”
公孫琢玉一看,樂了,這人不是吳越麼。
吳越一貫面無表情,腰間佩著一塊京律司副使令牌:“奉杜司公之令,來追查朝廷疑犯。”
掌櫃的慌了:“小店可是正經做買賣的地方,不曾來過什麼疑犯呀,再則……再則我家主人……還望杜司公能給幾分薄面。”
聚賢閣能開在京城最繁華的地方,任由讀書人高談闊論,其背後的東家自然有些背景,可惜吳越不買賬,冷冰冰道:“那便讓你家主人自去找杜司公說,給我搜!”
他話音剛落,便有人立刻封鎖了前後門,挨個盤查食客。吳越則方向明確的步上二樓,目標正是剛才那個說話的書生:“前些日子朝堂要員被殺,杜司公下令嚴查可疑人等,爾等可有身帖,交來驗查。”
身貼在古代就相當於身份證。
書生剛說了杜陵春的壞話,心虛,哆哆嗦嗦道:“帶……帶了……”
他取出身帖,遞了過去,吳越卻隻看了一眼:“非京城本地人,帶走!”
書生聞言面色煞白,再沒了剛才指點江山的氣勢:“我我我……我乃是秀才,怎麼可能是朝堂疑犯!”
玄衣衛卻不會理會他的話,直接將人拖死狗一樣的從樓上拖了下來。公孫琢玉用扇子擋著臉,在旁邊沒心沒肺的偷笑。
該,讓你攀高枝,攀上狼牙棒了吧!
那書生眼角餘光瞥見公孫琢玉,不知為何,忽然劇烈掙扎起來,指著公孫琢玉道:“他帶著行囊,形跡鬼祟,定然是外鄉人,官爺,若論疑犯,他才是啊!”
公孫琢玉一愣,這怎麼還有他的事兒啊。還未想出應對之策,就見吳越已經看了過來,同時頭頂響起一道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公孫大人。”
吳越從進酒樓的時候就看見他了。
公孫琢玉隻能放下扇子,摸了摸鼻尖,指著吳越道:“你不是那個……那個那個……吳侍衛?”
吳越自報姓名:“在下吳越。司公早已經等候您多時,請隨在下一同前去。”
旁邊的食客見狀紛紛面面相覷,暗自猜測著公孫琢玉的身份,竟能讓杜陵春身邊的一等護衛禮遇有加。
公孫琢玉一愣:“等候多時?”
吳越沒說話。杜陵春在京城手眼通天,有什麼風吹草動一應全知,公孫琢玉從踏入京城這個地界起,一舉一動就已經被杜陵春盡數知曉了。
吳越一邊吩咐玄衣衛將那名書生帶走,一邊言簡意赅的道:“馬車就在外間,公孫大人請。”
公孫琢玉享受這種牛逼哄哄的感覺,聞言輕咳一聲,暗中對石千秋打了個手勢,示意他拿起東西跟上,就這麼離開了聚賢閣。
公孫琢玉心眼小,最討厭被人坑害。他眼見那書生被帶走,暗中撿了塊石頭嗖一下打出去,不偏不倚剛好擊中對方膝蓋,隻聽噗通一聲,對方直接摔了個狗吃屎。
公孫琢玉扇子搖的哗啦響,無不得意的說了三個字:“落水狗。”
那書生面露憤恨,強行掙扎起來:“有種你就留下姓名!”
公孫琢玉心想怎麼著,還要找他報仇,那不行,他沒有給自己樹敵的習慣。朗聲道:“我乃江州張吉吉,你有膽子就來收拾我!”
#他有給別人樹敵的習慣#
吳越看了他一眼:“公孫大人?”
公孫琢玉反應過來,尷尬的咳了兩聲,笑眯眯解釋道:“那什麼,我還有個小名叫吉吉,公孫吉吉,熟人都這麼叫我。”
說完慌不迭的爬上了馬車。
吳越沒有多言,坐上馬車車轅,揚鞭朝著司公府駛去。
城東靠近皇城,故而地段金貴,官僚宅邸密集。挨得越近,就說明越受皇上寵信,而杜陵春的司公府則是其中最寬闊豪氣的一座。
書房門前掛著一個鳥籠,裡面養著一隻會說話的鸚鵡。杜陵春用羽毛漫不經心的逗了片刻,眼角餘光瞥見侍女走來,便放下了手:“人呢?”
侍女上前一步,恭敬答道:“回司公,馬車已到了府門外,吳侍衛正領著人朝這邊來。”
杜陵春聞言沒有說話,揮袖示意她退下,自己則轉身進了書房。他原本想坐著等候,但在裡面踱步半天,就是靜不下心來。
作者有話要說:司公:緊張。
第182章 司公當心
書房朝東的一面牆上裝裱著一幅水墨畫,山川綿延,日月交替,赫然是公孫琢玉當初所獻上的那幅《山川日月圖》。杜陵春不是舞文弄墨的人,卻對這畫甚是喜愛,一路帶回了京城。
這種事有悖於他平日的作風。
杜陵春在書房靜坐的時候,公孫琢玉也在吳越的帶領下到了司公府門口。丫鬟一早便在等候著,見狀上前道:“司公有令,請吳侍衛帶著公孫大人去書房。”
書房是重地,平日除了杜陵春的幾個心腹幕僚外,等闲不得進入。
吳越知曉杜陵春對公孫琢玉的看重,故而也不驚訝,隻微微頷首,表示知曉。
司公府甚大,穿過幾道回門,又經過一片觀景園子,最後是一條曲曲折折的回廊。飛檐亭角,假山流水,甚至還養著不少奇珍異獸,徹徹底底刷新了公孫琢玉對“奢侈”兩個字的認知。
他感覺自己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土包子進城,看什麼都覺得新鮮。
公孫琢玉不動聲色探聽著消息:“吳侍衛,司公在此處豢養奇珍異獸,不怕嚇著府中女眷嗎?”
吳越一板一眼道:“府中沒有女眷。”
公孫琢玉嘆了口氣:“美輪美奂,隻是這麼大的地方,隻有司公一人居住,難免空蕩了些。”
不知道方不方便帶他一個,京城客棧有點貴。
“不空蕩,”吳越道,“還有丫鬟僕役護衛門客。”
公孫琢玉:“……”
他們又行了小半炷香的時間,這才走到書房門前。吳越上前輕叩房門,聲音恭敬:“稟司公,公孫大人已帶到。”
杜陵春在房內聽得動靜,下意識起身,但不知想起什麼,又坐了回去,停頓片刻才道:“進來。”
這兩個字自然隻對著公孫琢玉。
吳越側身讓開位置:“公孫大人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