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琢玉其實有點緊張來著,說不清原因。他做了會兒心理準備,這才推門入內。書房正中央擺著一個半人高的錯金蟠獸香爐,下鋪團花織毯,中間有一道落地花鳥屏風隔開兩邊。
公孫琢玉左右看了一圈,最後將目光投向了那扇屏風,對著後面試探性的出聲道:“司公?”
杜陵春捏著茶盞,聞言掀了掀眼皮,一聽見公孫琢玉的聲音,難免想起上次的事,又咣一聲將茶蓋扔了回去。
杜陵春從椅子上起身,衣袍下擺拂過地面,帶起絲綢特有的輕響。他走到屏風面前,然後頓住了腳步,卻是陰惻惻的問道:“公孫琢玉,你可知罪?”
公孫琢玉站在屏風後面,聞言一愣,腦海中立刻飛速回想自己哪裡得罪過杜陵春,答案卻是沒有的。隻除了……除了上次做夢……
公孫琢玉不能想那個夢,一想耳朵就開始發燒。他不自覺捏了捏耳垂,隔著屏風道:“司公,下……下官不知何處犯了錯……”
杜陵春透過屏風的鏤空暗紋,見公孫琢玉急的汗都冒出來了。心想這人方才在聚賢閣與那書生辯駁之時不還伶牙俐齒的麼,怎麼一到了自己面前,反倒笨嘴拙舌起來。
一片靜默。
“……”
杜陵春垂下眼眸,語氣聽不出喜怒:“你上次做了什麼,自己心裡不清楚麼?”
公孫琢玉更懵了,他就幫杜陵春換了個衣服,什麼都沒做呀。這下也忍不住了,直接從屏風後面探出小腦袋:“司公,下官隻給您換了衣裳,可沒做別的。”
他不知道,“換衣服”三個字就已經在杜陵春的雷區瘋狂蹦迪了。
杜陵春瞪眼:“混賬,你還敢再提!”
他不知為何,一想起公孫琢玉很可能瞧見什麼不該瞧的醜陋傷疤,指尖都顫了兩顫。說不清是憤怒還是難堪,身形僵到連動一下都困難。
公孫琢玉立刻舉手投降,乖乖閉嘴:“不提了不提了。”
杜陵春對著他那幅無辜模樣,脾氣怎麼都發不出來。幹脆拂袖轉身,靜默著不言語了。片刻後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情緒過激,實在不是拉攏人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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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陵春緩了緩語氣:“何時到的京城?”
公孫琢玉打蛇隨棍上:“回司公,今早入的京。”
杜陵春看了眼外間的天色,已經午時了,微微皺眉:“為何不來找我?”
公孫琢玉摸了摸鼻尖:“原打算先找個落腳的地方,再來拜訪司公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杜陵春似乎比在江州的時候清減了一點,本就陰柔的相貌愈發顯得單薄起來,不似尋常男子陽剛。
杜陵春聽見他的解釋,心情稍好了些,挑眉問道:“找落腳的地方?難道司公府容不下公孫大人這尊大佛?”
公孫琢玉聞言樂的眉開眼笑,心想我就等你這句話呢,上前一步道:“那便有勞司公,下官叨擾了。”
他是正兒八經的男子,身形颀長健壯,靠近時,氣息將杜陵春整個人包裹起來,極具攻擊性。杜陵春僵了僵,有心想避開,卻不知為何,怎麼都邁不開步子。
宮中太監雖去了勢,可大多也隻愛女子,少有斷袖之癖。杜陵春一直對男女之事無心,卻也從未想過自己有那方面的癖好。可每每對著公孫琢玉,又不確定了起來。
杜陵春在書桌後落座,不動聲色拉開二人間的距離,細長的眉頭緊鎖,幹脆說起了另外一件事:“你可知陛下為何召你入京?”
公孫琢玉道:“略有耳聞,朝中無故死了三名要員,陛下想讓我等查清真相。”
杜陵春卻道:“這隻是其一。”
他說這話時,語氣帶了些咬牙切齒,緩緩摩挲著指尖:“京兆尹無故被殺,他的位置便空懸了起來。我本想奏明聖上,將你從江州調來頂替他的位置,可誰曾想嚴復那個老狐狸橫插一腳,說你資歷尚淺,還需歷練,直接駁了回去。”
啊?
公孫琢玉心想自己也太慘了吧,到嘴的肥肉還沒吃就飛了?嚴復忒不是東西!
杜陵春仿佛看出他的想法,出聲道:“你也不必憂慮,暫且先留在京城,協助查案,我遲早會將你推上去。”
公孫琢玉雖然破了那麼兩件案子,但那都是平頭老百姓。這宗案件卻牽扯到朝廷官員,背後必不簡單,他也不敢打包票一定能查出來,下意識看了眼杜陵春:“那若是下官查不出來……”
杜陵春抬眼:“查不出來便查不出來,本司公還能吃了你不成?”
這話又說的沒有道理起來。他既然想拉攏公孫琢玉,自然是看中其才能,如果連案子都查不出來,對方就成了無用棋子,自不必再費心培養。
但杜陵春全然沒發現,他想讓公孫琢玉平步青雲的念頭,已然大過想讓對方給自己帶來臂助的念頭。
公孫琢玉笑了笑:“下官必不讓司公失望。”
杜陵春推舉自己,嚴復推舉唐飛霜。倘若到時候公孫琢玉查不出真相,豈不連帶著杜陵春也跟著丟臉,在嚴復面前抬不起頭來。
公孫琢玉思及此處,不由得問道:“那死的三人可有詳細卷宗?”
杜陵春早知他會如此問,將手邊一摞紙遞給了他:“這是刑部的卷宗,你自己且瞧著,待那唐飛霜入京之後,你們便要一同面見聖上,共查此案。”
第一個死的人乃是涼州刺史董千裡。他回京述職途中在客棧落腳,誰料翌日清早便被發現慘死於床上,面皮被人完整的剝了下來,整個人倒在血泊之中。
旁邊的桌案上有兇手留下的一張紙,據打掃的丫鬟說,是董千裡死前一夜,不知被誰送來的。
那紙上寫著一首詩,乃是高適的《別董大》:千裡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公孫琢玉看到此處,覺得有點意思,將卷宗繼續往後翻了翻。
第二個死的人乃是戶部侍郎郭寒。他夜間去青樓召妓之時,被兇手暗殺在花魁的香閨裡,整個人從腰那裡斷做了兩截,腸子流了一地。
他同樣在死前一天,莫名其妙收到了兇手留下的一張紙,紙上的詩乃是秦觀的《千秋歲.水邊沙外》上半闕: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公孫琢玉看到此處,已經發現了什麼,但為了確認什麼,繼續又往後翻看了一頁。
第三名死者乃是京兆尹楚連江,他被兇手挖去雙眼,屍體吊懸於衙門大堂之上,驚堂木下壓著一張紙,詩是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公孫琢玉看向杜陵春:“這兇手實在猖狂了些。”
杜陵春微微挑眉:“你瞧出什麼來了?”
公孫琢玉笑了笑:“下官以為,這兇手是個愛讀書的人,隻是尚未見到屍體證物,下官也不好隨意判定。”
目前死了三個朝廷當官的,且死前兇手都會特意送一張帶有他們姓名的詩來,某種意義上來看,這個兇手武功高強,且性格狂妄,似乎在明晃晃譏笑朝廷的無能。
連環殺人案,下一個收到詩詞的人,便是他要動手的目標。可想而知,朝中文武百官人心惶惶,生怕自己被卷了進去。
杜陵春自然是想讓公孫琢玉多知道一點消息的,免得被那個勞什子的唐飛霜捷足先登:“明日我帶你去刑部走一趟,那三人的屍體便停在那裡,你想如何查便如何查,有我在,旁人不敢多言。”
公孫琢玉心想這就是有靠山的感覺嗎,他不動聲色打量著杜陵春雌雄莫辨的眉眼,而後笑了笑,卻是說了一句不相關的話:“司公好似瘦了些……”
聲音低沉關切,竟不似從前輕浮。
杜陵春聞言下意識抬眼,猝不及防對上他的視線,手一抖,差點將茶盞砸了。公孫琢玉眼疾手快按住茶盞,而後放穩在他手中,低聲道:“司公當心。”
作者有話要說:公孫琢玉:嚶,牽手手
第183章 屍體的臉皮呢
他們二人指尖相觸,乍看是一個相握的姿勢。杜陵春卻覺得公孫琢玉的掌心比那茶盞還燙幾分,幸而後者片刻後就收回了手,不至於使場面太過尷尬。
“……”
杜陵春看了公孫琢玉一眼,竭力忽略剛才異樣的感受,將茶盞擱在桌上:“你便在東院住下,晚間設宴,我帶你認識幾個人。”
杜陵春能走到今日地位,自然也不是全靠一些酒囊飯袋,門下謀士眾多,其中又以宋溪堂與冷無言二者最為得力,皆是滿腹策略的名士。
公孫琢玉聞言一怔,心想杜陵春這是要把自己拉入核心集團嗎,心中難免詫異。雖皆是門下人,但也分三教九流,遠近親疏,尤其杜陵春這種身居高位的人。
戳破那層窗戶紙,官員誰沒有結黨營私,誰沒有私收賄賂,誰沒有做過見不得光的事?而這些事都是需要交給心腹去經手的。倘若遇上心懷鬼胎之人,被政敵抓住把柄,動輒便會危極自身,故而慎之又慎。
沒看見電視劇裡面,主角為了獲得反派信任,往往都需要數十年的潛伏和賣命。像公孫琢玉這種直接空降中心集團的,還是第一個。
公孫琢玉心想杜陵春是不是太過信任自己了,沒忍住道:“司公就不怕……”
杜陵春反問:“怕什麼?”
公孫琢玉莫名的,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搖頭道:“沒什麼。”
夜間在風來水榭設宴。宋溪堂一路行至落月湖旁,恰好遇見冷無言,摸了摸自己蓄不到寸長的小胡子,笑眯眯迎上前道:“冷先生,好巧。”
冷無言是個痨病鬼,面色青瘦,說兩句話要咳十聲,卻滿腹經綸,能謀能斷,故而被杜陵春收入門下。他瞧見宋溪堂,捂著嘴咳嗽了兩聲,嗓子嘶啞:“宋先生。”
宋溪堂與他並行一處,一邊往風來水榭走,一邊闲話:“也不知這公孫琢玉是何等人物,能令司公如此看重,今日總算能見著了。”
他生平沒有別的癖好,就喜歡古董字畫,對杜陵春那幅從江州帶來的《山川風月圖》驚為天人,愛不釋手。隻可惜討要了幾次都沒能討到手,故而心中對公孫琢玉頗有好感。
冷無言又咳嗽了兩聲,意味不明的道:“我聽聞此人在江州屢破奇案,為民申冤,風評不錯。”
言外之意,與他們本不是一路人,莫名其妙投到杜陵春門下,隻怕心思不純。
宋溪堂是聰明人,一下就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並不在意:“司公素來謹慎,如此做想必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