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副武裝的笑容幾乎在瞬間爬上面孔,林驚蟄倚著門,朝同樣看出來的幾個部內幹部點頭問好,懶洋洋朝方文浩道:“方哥,有時間麼?一起吃個飯?”
方文浩當然有時間,更別提家裡的老爺子重點叮囑過讓他在學校裡一定要對林驚蟄多多關照。恰好是午飯時間,他交代了一下工作,收拾收拾東西便出來了,同林驚蟄寒暄幾句後,說笑著朝樓下走去。
他邊走便為林驚蟄介紹:“你要是想進學生會,差不多就可以籌備起來了,剛好我們宣傳部還有幾個空缺。在校期間反正沒什麼事情,你可以表現得活躍一點,學生會也有專門的發表論文的門路,多積攢點資歷,畢業之後對你有好處。”
林驚蟄心不在焉地笑著回絕:“還是算了,我不太擅長組織活動。”
這種託詞方文浩肯定不信,但也看出了林驚蟄無意於此,人各有志嘛,他也不多勸告,隻話鋒一轉,為他介紹起會內部的結構來。
“過段時間介紹幾個同系的學長學姐給你認識,學校裡也是小江湖,你不進學生會也要多準備點門路。”方文浩絮絮叨叨地說,“燕市大學和其他學校不太一樣,裡頭挺復雜的,在這呆段時間你就知道了。所以在學校裡千萬別張揚,別惹事兒,尤其學生會裡,有幫人跟我也不對付,就那個會長胡少峰,特別囂張,遇到這種人,咱就躲遠點。”
林驚蟄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想了想才想起上輩子好像跟那群狐朋狗友玩樂的時候聽說過,似乎是一幫和普通高衙內作風不太一樣的公子哥,比之林驚蟄的圈子又高了幾個等級,好像事業還做得挺大,但隻聞其名,未見其人。
他這會兒滿心都是他爹林潤生,沒工夫琢磨這個,胡亂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
校區內的餐廳,方文浩提著筷子有些意外:“你要給你那個哥們找進修班?他不是說不想上學嗎?”
“找個短期的就行,一個來月二十天這種,重點給他惡補點商業基礎。”林驚蟄道,“我主要也是在燕市這沒門路,所以得託方哥您幫我問問。”
方文浩嘖了一聲:“這幾年好多人工人下海做生意,我還真知道幾個不錯的補習班,隻是學費……”
林驚蟄道:“學費不是問題,靠譜就行。”
方文浩聽他全然不似作偽的語氣,凝神打量了他表情一會兒,費解地搖頭:“我有點搞不懂,就一個哥們,你至於給安排得那麼面面俱到嗎?又給租房子又給安排上補習班的,還不讓人去打工,燕市這會兒工人工資可不低。”
林驚蟄道:“打工不是出路,這是我哥們,我能拉總得拉一把。”
方文浩是真服了,他自問自己是個頗講義氣的人,在朋友圈中作風也很受好評,但倘若和林驚蟄異地處之,他講義氣的辦法最多也就是給哥們介紹個待遇不錯的工作,絕對做不到跟林驚蟄似的,連對方的未來發展也一並考慮著。
年輕的男孩子對這種友情總不可避免的敬佩和向往,方文浩肅然舉杯:“成,就衝你這份心,這事兒交給哥,哥替你辦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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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驚蟄聞言便笑了,同他碰了碰杯子,小白兔一樣無害的模樣晃得方文浩眼睛都花了一下他道:“謝謝哥。”
定妥了這事兒,到軍訓之前林驚蟄便一身輕松了,一切活動便可定在鄧麥從那個短期經濟補習班畢業之後。鄧麥腦子活絡,人也聰明,理解那些基礎的東西想必不難,補習班的投資也是很必要的,這年頭最珍貴的資源就是人才,鄧麥這種手段的人,倘若放在後世,不知道會被多少企業主爭相搶奪。
認真算來,其實還是他佔便宜了呢。
吃罷飯,方文浩便匆匆告辭,林驚蟄一路走一路沉思,踢著一顆倒霉遇上他的小石頭。
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無時無刻不在思考的方式,太多的事情在同一時間找上門後,容不得他半點的放松。
拐了個彎,他頂著驕陽和暖風爬上緩坡,朝著宿舍樓方向緩緩地走。
石頭略踢重了些,咕嚕嚕滾了個沒影,他醒過神來,舉目望去,想要尋找。
身後卻在此時傳來了一個他意料之外,又深埋在記憶裡的聲音——
“林驚蟄?”
他心中一跳,腳步微頓,回頭看去。
身後的中年男人皺著眉頭看著他,目光鋒利,表情冷硬,一副不耐煩又不好接近的模樣。
他兇惡地盯著林驚蟄被曬太陽曬得通紅的臉,林驚蟄卻看出了他嚴肅表象下的踟蹰不安。
雙方看起來像是僵持了一會兒,眼見對方腳步後挪,好像又要把勇氣憋回去離開了。
“一起喝杯茶吧。”林驚蟄隻好無奈地嘆息一聲,主動開口,“爸。”
第二十八章
林潤生差點從小緩坡上摔下去, 還是林驚蟄眼疾手快將他扶住了。
他保持著生硬的表情, 實際的頭腦空白卻一直持續到兩人離開校區, 走進校外的一家茶館才有所緩解。
其實林驚蟄記得林潤生更喜歡喝咖啡,他年輕時外派留過洋,生活習慣裡烙印了不少外來的痕跡。隻可惜燕市大學這片校區後頭的這條街雖然日後會成為著名小清新聖地, 現如今卻未曾發展出那種規模。
好在林驚蟄是喜歡喝茶的,或者說他喜歡泡茶時安靜的感覺。他點了一壺看價格就想必不正宗的雨前龍井,問林潤生:“你應該可以吧?”
林潤生怔怔地看著他, 當然, 這種內心的驚濤駭浪由於客觀原因沒能表現在臉上。
林驚蟄舉手投足的氣質遠超他的想象,他知道這孩子應當是個很優秀的人。江老爺子時常同他通電話時都會說起這孩子的品學兼優, 從小學起,一路成績都名列前茅。
老爺子從前嘆息過, 說驚蟄什麼都好,就是個性內向了一點, 有些憤世嫉俗,且腦後生反骨。
但這次親眼得見,對方眉目當中卻分明沉澱著本不該在他這個年紀應當擁有的沉穩。
林潤生想了一大通, 嘴裡就出來一個字:“嗯。”
林驚蟄早已經放棄和他正常交流了, 林潤生上輩子同自己說話最多的那次就是他心梗發作快死的時候,林驚蟄那時都快三十了,人生中才第一次得知父親一直在支付自己的撫養費,且每年都是巨額。
可在此之前,以往爭吵了那麼多次, 他卻從未提起過。這人悶得就像一顆又臭又硬的石頭,除非徹底崩裂,否則誰都沒法看出他內裡存著什麼東西。
小時候大約也表露出了一些叛逆的傾向,林驚蟄便記得外公常勸自己不要怨恨父親,大人們的分別總有他們的無奈。
那時候他不懂這種無奈代表了什麼,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每次追問的時候老人的解釋總是遮遮掩掩,但時過境遷,現在的他卻已經懂得了。
能叫這個老人如何解釋呢?畢竟犯錯的是自己的女兒。林驚蟄後來便常想,外公哪裡都好,樣樣都好,唯獨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欠缺了太多。
以至於江恰恰、江曉雲,江知和他林驚蟄,人格和品行上都各有各的奇葩之處。
茶上來了,小茶館的茶葉雖不正宗,但也香氣沁人,桌上的誰都沒有再說話,林驚蟄在這種熟悉的沉默中已經頗為自在,他抬壺斟了一杯茶,朝對面微微一送。
“謝謝。”林潤生下意識道了聲謝,低頭接來了茶,隨後才反應過來,茶杯滾燙的杯壁熨得他不知所措。
林驚蟄卻再沒看他,倒完茶後,便拿著自己的那杯靜靜看著窗外,神情散漫悠闲。
他這樣的態度也讓緊張得後背都在冒虛汗的林潤生逐漸放松了精神,中年男人皺著眉頭用自己與生俱來的兇惡神情喝了幾口茶後,才小心翼翼地措辭開口:“你認識我?”
林驚蟄抓著杯口的那隻手曲在桌面上,手背託腮,目光仍望著遠方校區內蔥鬱的牆林:“嗯。”
林潤生喉頭發澀,借著喝茶的動作偷偷抬眼看他:“你媽媽給你看的照片嗎?”
“我外公給我看的。”林驚蟄轉回頭,毫不畏懼地凝視著他能嚇退叛逆學生的面孔,“你還在付撫養費嗎?”
話題跳轉得太快,林潤生反應比較慢:“什麼?”
“停了吧。”但林驚蟄提這個話題的本意顯然不是為了和他闲聊,自顧自便繼續了下去,“你給江恰恰匯再多錢也沒用,她不會花在我身上,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他。”
大約五秒鍾之後林潤生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他一成不變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些不一樣的信息,可這多出來的震驚元素卻讓他看起來更加兇惡了:“什麼?!”
茶館的人員被他嚇了一跳,匆匆躲到樓道的位置探頭打量這邊,一面同情那位被欺負的年輕帥氣的客人,一面又擔心這倆打起來會破壞擺設。
隻是面對對方有如兇潮般的情緒,林驚蟄卻仍舊平靜得驚人。上輩子他和林潤生鬥法了那麼多年,剛到燕市時看對方這樣表現,就一直以為對方並不歡迎自己,等到意識到這隻是隻紙老虎的時候,雙方卻積怨已成,誰都下不了臺階了。
認真說來這也是個落敗在自己手中的對手,林驚蟄對他有愧疚卻沒有敬畏:“你別怨外公,他對我很好也很舍得,他和江恰恰登報脫離父女關系之後再沒給她過一分錢,但江恰恰畢竟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沒辦法真的切斷她所有的經濟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