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是“敢死隊”更恰當些,大多數都是晚期或中期病人,抱著必死的決心想要為家人爭奪出一條生路。
如果對方是個成年人,他大概會如實告訴她,她的媽媽回不來了,回來了也活不了,但她和自己的女兒一樣大,他隻能說:“很抱歉,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回來,但我知道她是個英雄。”
女孩吸了吸鼻子,呲溜了一會兒,問能不能抱一抱他,得到許小真的允許後,才張開手臂:“那還是很謝謝你,謝謝你說她是英雄。”
許小真撫摸她的發絲:“不客氣。”
他感受到孩子瘦弱的身體在他懷抱中顫抖,哭泣,緊緊抓著他的衣襟,問他:“我將來要怎麼樣才能成為你這樣的人呢?如果像你這樣的人越來越多,我們是不是就不用被欺負了。”
許小真看著夜空中繁多的星子,星子閃爍的光明在他眼眶中模糊,滾燙,他用了一會兒,把喉嚨裡的顫音咽下:“好好吃飯,好好治病,好好長大。”
孩子細弱的哭聲轉為嚎啕大哭,幾乎打透他的上衣。
“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打破了寧靜,蓬頭垢面的男人從山坡上滾下去。
口風琴和吉他的聲音停住了,紛紛看過去,懷疑他是不是死了。
許小真和幾個年輕人從山坡上跑下去,手還沒來得及觸碰對方,人就又尖叫著從土裡彈起來:“啊啊啊——啊啊啊——”
像隻亂動的兔子。
流浪漢過長的頭發蓋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皮膚也糊得漆黑,破爛衣服裡面揣得鼓鼓囊囊,跑起來啪嗒啪嗒。
他是回填區唯一一個家中沒有病人的,不過他家裡也就他一個,精神不正常,曾經有好心人想換下他那身油毡似的衣服,結果他把那身破衣服看得比命還重要,漸漸就沒人管他了,偶爾誰家需要人手,他就來幫忙,隻要半管營養液。
所有人松了口氣,怒罵:“這瘋子!淨會嚇唬人!”
“也不知道哪兒跑來的,這兩年賴在這兒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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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漢在人群中嘰裡咕嚕地胡言亂語,走過許小真身邊,忽然爆發出像驚雷的吼叫,站直了,拳頭砸在掌心:“帝國憲法第一條——帝國憲法第一條——!!!”
他大叫得人心煩,人群裡有學生,想要止住他的亂喊亂叫,大聲回他:“一切以帝國榮譽為先,任何公民,個人,組織不得損害帝國利益。”
流浪漢渾濁的眼球瞪著他,依舊尖叫:“不對!不對!!帝國憲法第一條——帝國憲法第一條——!!!”
許小真一瞬福至靈心,拉住他油哄哄的碎布衣服,盯著他的眼睛,輕而鄭重道:“帝國公民生而平等。”
流浪漢像個被摳掉電池的玩具,忽然安靜,栽倒在地上,死死握住許小真的手,指甲近乎嵌進他的肉裡。
見他不再鬧出什麼動靜,周圍人紛紛散去,餘下許小真撥開蓋著他臉龐的髒汙頭發。
對方瘦得颧骨突出,眼神精光。
許小真伸手觸碰他的口袋,他沒有如抵觸旁人一樣抵觸許小真,似乎是因為他答對了暗號。
裡面塞滿了噼裡啪啦的筆記本,最後在其中一頁掉出他早已過期的學生證——魏如觀,帝國大學27級政治系。
……
回填區的問題依舊沒有解決,政府有意平息輿論,卻有一股無形的動力在對抗,擴散,十八區的消息幾乎日日都要出現在所有公民的眼前。
恐慌在整個下區蔓延,不止十八區,連帶著十四區以下,生產態度都極度消極,其餘各區的beta也人心惶惶。
壓迫是一絲一縷地吸食血肉,並不會讓人產生生命即將分崩離析的錯覺,但此刻生命的凋謝不由得令人產生一種兔死狐悲的痛感。
晉雲深在十四區做總執行官,他知道如今一切少不了許小真在背後推波助瀾,他身後的人也是真疼他,這都由著他折騰,不過這種局面晉雲深也樂見其成。
要是鬧得全國的beta都站起來反抗,大概率政府會退讓,給beta一些甜頭,譬如讓渡一點議會席位,一點社會福利,他的跟著水漲船高,所以他在暗中也推波助瀾。
政府那邊急了,催促許小真盡快達成和解,詢問他們的要求。
許小真獅子大開口地發回消息:他們要二百個億的政府資金扶持beta民生,還有科研院過去三年的項目試點落地。
條件沒遞到議會,就先被帝國中央政府扣下 ,打了回去,明確告訴不可能,簡直是痴心妄想,最多將撤回修訂的醫療法案,將醫療稅恢復到過去的水平。
這和-1-2+2=-1一樣可笑,把醫療法修回到過去,就算優待?
況且醫療法針對的不止是beta,還有無數的alpha和omega,beta的抗爭便宜了這些家伙,算盤打得真美。
直到現在,他們還覺得這件事和以往任何一次beta暴動一樣。
第107章
五月初五, 顧延野生日,這是他繼任後的第一個生日,極盡隆重。
當天下午, 還未到下班時間, 帝國各部門大樓就空了近半數。
各國賓客和記者齊至, 還未開場, 變故遽然而生——有人跳樓了。
不是一個, 是四五個人,拉了橫幅,在帝國政府大樓樓頂一躍而下。
是移送過程中丟失的犯人, 他們怎麼衝破重重阻礙走到一區的不得而知, 如何登上政府大樓的依舊不得而知。
紛紛揚揚灑落的傳單從政府大樓雪花般飄落。
猩紅的大字, 扭曲彎折的屍體, 鮮血染紅了地上的傳單,死得悽涼而壯烈。
軍隊和警署趕去的時候周圍已經聚集了不少民眾,流言像荒秋點著的草坡, 轟轟烈烈, 網宣署被迫把整個區域的網絡都斷開,防止蔓延發酵。
一區高高在上的alpha和omega並不在意這幾條人命, 但看熱鬧是人類的天性,他們議論著這些人, 或說他們愚昧, 無用,大膽,又或者說他們勇敢, 無畏,點評這幾個從十八區來的蝼蟻。
消息沒壓住, 記者都是聞風而動的狗,當著各國記者和要員的面兒,第三帝國一直被遮掩的“家醜”亮堂堂被撕開了一角。
第七帝國的記者和官員聞著肉味不撒口,當著整個聯邦的面質問第三帝國,硬是把顧延野的生日會逼成了發布會現場。
總執行長對著在場環繞的幾十口長槍短炮,冷汗唰唰往下掉。
beta在聯邦的每個國家都或多或少被輕視,但卻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敢堂而皇之說beta的性命猶如草芥,大家都心照不宣蒙著一層遮羞布。
他們說beta不安分,愚蠢,總不知滿足,抓到機會就要鬧事,所以應該狠狠地管束,不能叫他們太囂張。
因果律三大原則:果由因生,事待理成,有依空立。
他們顛倒了因果,世上沒有一個人會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個傷口而喊流血好痛。
第七帝國和第三帝國對於核反應堆項目的競爭已到白熱化,第三帝國幾乎要取得項目,聯邦南部市場究竟花落誰家,關乎著幾千億的財政收入和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經濟地位強弱。
煮熟的鴨子要赤裸裸地飛了,在政府再三的解釋下,聯邦依舊提出了對第三帝國的警告。
不止出於人道主義,更為了整個聯邦的穩定,他們必須要表態,至少他們是反對這樣不人道,不平等的行為。
帝國需要拿出態度,對內撫平群眾情緒,對外表現態度,爭取合作的推進。
整個帝國因為這件事,從上到下問責,首當其衝的就是許小真,拖了將近一個月沒有解決回填區的問題不說,整個帝國都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如果丟失了第九帝國的項目,他就是死都難謝罪。
但人目前在十八區調不回來,隻能先對十八區軍部從上到下撸了個底兒朝天。
顧延野的生日徹頭徹尾變成鬧劇,他本人在消息第一時間,重新回到了六區戰場。
毫無疑問的,又要開戰了。
混亂的國內輿情,即將丟失的國外合作,春風得意的老仇家即將成為贏家,不會不借此時機生事。
過去的二十年裡,無數次發生過這樣這種事件,無一演變到這種波瀾壯闊的局面。
他覺得許小真瘋了,膽子大得沒邊兒,把整個帝國扔進了孤島,使這個國家動蕩不安,臭名昭著,連未來二十年都一起賭了上去,把一滴水花,掀成滔天巨浪。
但他毫無疑問,隻能陪著他發瘋。
顧延野說和許小真站在一起,是真的賣命,把命和血往戰場上拋。
其實他也知道許小真為什麼這麼做,千載難逢的機會,下次不一定哪年再能碰上。
要有個引線點燃民眾怒火,還要有迫切的對外合作,以及天時地利人和。
許小真收到了中央政府的問責,指尖在白紙黑字和鮮紅的印章上碰了碰,發笑。
然後向顧延野發去消息【生日快樂】
顧延野很滿足了,回復【謝謝,更希望你快樂】
五月十日。
帝國緊急重啟議會,不得已做出巨大的退讓,恢復被廢除的憲法第一條,再次修改醫療法,對中下區撥以一百二十億的資金扶持,重點扶持下區經濟,緩解民生困境。
比起實打實的要割肉二百個億,還有過去三年的科研院項目,他們最後敲定恢復憲法第一條,畢竟不花錢的東西,嘴上說說而已。
這條提案誰提的呢?——沈冽。
他近乎天才的提案得到了壓倒性的贊同。
憲法重啟的那日,所有電臺都在爭相報道,國家間的洶湧暗流民眾無知無覺,他們完全不知道在五日到十日之間除了幾個墜樓的逃犯,國際的譴責,還發生了多少大事,六區的邊防線已經劍拔弩張,第九帝國的合作近乎告吹,南部市場險些化為泡沫。
回填區的居民向許小真提出的要求極為簡單,他們隻是想活命。
此刻電臺的報道對他們而言像春日的驚雷在半空炸開,幹涸的土地迎來了生機的春雨。
憲法第一條——帝國公民生而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