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你們還有一次機會,向我重新復述。”許小真不帶任何情緒的目光緩緩掃過在場所有人。
宋欽額頭吧嗒吧嗒砸下來汗珠,掉在砂礫上,滋啦一聲被太陽蒸發,化作一股熱氣。
他結結巴巴張口:“因,因政府和醫療署不,不作為,錯過,錯過了最佳解決問題的時,時間。回填區多老弱婦孺,加重的醫療稅導他們無力承擔,無法享受醫療保障,回填區的青壯年,闖進醫療署,要,要求醫療署對本次所有受災群眾履行義務,被暴力管控,擊斃數人,試圖以此威懾回填區暴民。
但不料因此引發了更強烈的抵抗,他們以醫院為中心建立了反叛組織,他們並未直接和警署起衝突,僵持半月有餘。
醫院泄露的氡氣已經不會繼續擴散,十八區各界公民是因為,因為對政府和,和醫療署的不作為進行抗議,半月內已經抓捕二百餘人,定向導彈已經準備好了,如果發射,後果,我們無力承擔……”
許小真笑容像帶了冰碴,直直地頂著執行官,槍管抵在他下巴上:“現在立刻撤除定向導彈,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擅自行動。”
執行官被尚且溫熱的槍口刺激得渾身一顫,下意識舉起雙手,身後跟隨的一眾官員也齊齊點頭,心有餘悸地看著地上腦漿迸裂的屍體。
許小真收回了槍,司機拉開車門,他利落地登上政府準備的黑色mpv。
十八區現在就是個爛攤子,帝國對於這裡的公民來說,毫無公信力可言,幾乎是誰來,都得不到他們的信任,尤其這件事的中心在於回填區,這裡在六年前就曾經遭受過巨大的傷痛,當時政府的行為已經將他們的心傷透了。
這次如果不是醫療署被砸毀,事情鬧得舉國皆知,十八區暴亂,那處理方法應該和當年差不多——無聲無息處理掉這些人,再找個替罪羊。
許小真一直想,他的行為,動作,能不能溫和一些,再溫和一些,循序漸進地改變這一切,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都好,他希望永遠不要有流血和犧牲。
他站在上面,看下面的人,烏泱泱一片,像一碗相差無幾的豆子,可走到下面看,每一顆豆子都有自己的悲歡喜樂,趟過不同的人生河流,他們的生命隻有一次,碾碎了,流血了,再無法拼湊回來。
許小真從來沒想過用生命踩出一條路。
但血已經流了,屍體和骸骨已經擺在地上了,就不能白白死去了,必得鬧大了,鬧到帝國的心肺上,才知道痛。
他們不願意放下身段,不願意讓步,那就逼他們讓。
許小真側頭,透過昏暗的玻璃窗看向街道,比他走的那年繁華整齊,但因為罷工而顯得格外寂寥,霓虹燈仍在無知無覺地閃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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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指尖無意識在大腿上輕點:“整理物資,我親自去回填區。”
執行官被他一句話激得汗毛倒立:“您不要開玩笑,現在進回填區,被他們撕碎了都是輕的,他們恨死了帝國,恨不得把所有的官員都拆開剝皮吃肉。”
他再扭過頭,看到許小真明亮的眼睛,在玻璃和霓虹的光影中閃著光,清秀的面龐半隱半現在碌碌高樓交錯的陰影中,不是商量,而是決定。
執行官噤聲,他心裡敲鼓,斂眸,忽然覺得這樣很不錯,如果許小真成了,那最好,如果他不成,真死在暴亂裡,那預備好的火藥就有理由投射了。
這些賤民,淨會給人添亂,死了倒利索!
“要帶警衛嗎?”
許小真搖頭:“不。”
他人是下午到的,在幾個部門輾轉,了解了情況後,把柳問和幾個得力的助手,還有護衛隊留下,幾輛車載著他,電臺工作人員,以及醫療隊、物資前往回填區。
回填區的居民草木皆兵,他們深諳帝國政府是何等的薄情寡恩,病痛的折磨和被拋棄的恐懼、憤怒,日復一日地折磨著他們,在看到幾隊車輛逐漸靠近,就已經打起了警惕。
他們沒有現代武器,就仿造過去的舊式武器做了些弓弩和投石車。隻要他們不主動危害社會,那政府就不能拿他們怎麼樣,否則屠殺受難平民,整個帝國都會陷入輿論的壓力。
車沒有繼續靠近,隻停在離他們不遠不近的位置,片刻後,車上走下來一個青年,他將身上的外套脫下,向他們展示自己的身上沒有任何武器。
“滾開!離我們遠一點!”
“一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你們又要和我們談什麼?”
“我們已經不相信你們了!”
“被你們帶出去的人根本沒有得到救治!你們就是想把我們分開騙出去,好慢慢打盡!”
他們用泥巴和石頭朝著青年的方向砸過去,試圖逼迫他離開。
另外車上的電臺記者和攝像戰戰兢兢走下來,架好設備。
嗡——
滋啦——
十八區中央街區的大屏幕上,所有公放設備中,刺耳的電流聲尖鳴幾聲過後,鏡頭搖晃,對準,青年被泥巴和石子砸中依舊面不改色。
路上的行人下意識看過去。
十八區這樣落後的地方,全息投影還未普及,家中掌握著遙控器的居民不耐煩地跳過新聞頻道後,又驚愕地跳回來。
許監察官!許小真!
十八區的公民即便不認識國王陛下和王儲殿下的臉,也不會認不出許監察官的臉,他們崇拜他,相信他,他是從十八區走出去的官員,是切切實實改善了他們生活的官員。
“該死的!你們看清楚!怎麼能用泥巴砸許監察官的臉呢!”有人從電視機前蹦起來,嚷嚷著,很快,他們在許小真張開手臂,緩緩走向回填區,開始說話後,下意識安靜。
“我是許小真,九區總監察署署長,本次事件的總執行官。六年前我對你們的未來負責,六年後,我依舊對你們生命負責,請相信我,我會和你們站在一起,直到讓你們得到應有的公平——”
第106章
如果換做其餘的官員站在這裡, 說這番話,那麼他簡直虛偽透頂了,連百分之零的可信度都沒有, 但如果站在這裡的是許小真, 那麼可信度就從零上升到百分之五十了。
所有的回填區的難民需要用他們的性命作為賭注, 來賭許小真這百分之五十的良心尚在。
碎石灘上, 細長的河流環抱著回填區, 在斷水斷電的十天裡,這條河成為回填區賴以生存的生命源泉,在夕陽下斑駁著細碎的金光。
當年的礦洞坍塌, 把附近幾乎所有青壯年勞動力都深埋在地下, 六年過去, 孱弱的孩童陸陸續續長成新的青年, 病的骨支形消,健康的仍是苟延殘喘。
河水浮動的碎光映在許小真沾染泥土塵屑的臉上,還有那雙偏圓, 比一般人都要真誠的眼睛上, 將他照得燦爛生動,一如六年前站在廢墟上嘶聲力竭向他們吶喊, 承諾一定會安置好他們那樣。
幾個握著石頭的青年遽然松開手,捂著臉, 朝他跪下, 嚎啕大哭:“我們就是想活!我們沒辦法!”
“我們不想這樣,許監察,救救我們!”
“什麼都沒有了, 帝國不管我們,我們真的活不下去了!”
……
許小真帶著物資, 進駐了回填區。
病人麻木地躺在床上,呆呆望著天花板,活著的人抱著膝蓋,坐在門前神遊天外,不知道還能不能看見明天的太陽。
他們歷來就是這個國家最底層的beta,被瞧不起是應該的,沉重的稅法,處處不平等的社會規則,早就習慣了。
帝國將人分為三六九等,但求生欲面前人人平等,他們想活著,第一次在六年前,鼓足了勇氣抗議,第二次在現在,舉起拳頭擰成一股繩。
可任何抵抗都顯得徒勞,血肉之軀被炮彈輕飄飄一轟就化作青煙飛走了。
四月的天不冷不熱,遠處的柳樹發了新芽,綠茸茸一片。
三百多口人中,患病的幾乎都是老弱,有將近一百人。
許小真把帶來的物資分發下去,醫療隊走街串巷。
這裡的居民用敵視的眼神看著他們,不相信政府會有這樣的好心,不配合的佔大多數。能安然無恙站在這兒,還要歸功於許小真六年前在此地的貢獻。
連他都備受冷眼,甭說別的官員了,沒進到回填區就得被打死。
政府在他們之中失去了公信力,該解決問題的時候橫行霸道,問題無力挽回了開始哭爹喊娘,歸根到底一切源於上層對底層民眾的輕視傲慢。
許小真就拿他自己做實驗,每次營養液都倒進一口鍋裡,攪勻了他先喝,證明沒有問題,底下的人才捧著容器來,領取屬於自己的一份。
帝國政府給出他的命令是讓他盡快和談,解決動亂,好讓十八區重新恢復和平,許小真無論收到多少次消息,都拖著不動,問就是群眾抵抗情緒激烈,無法進行和談,他的生命安全也正在遭受威脅,硬生生拖了半個月,到他徹底取得回填區群眾的信任。
生命如流水,化作具象的實質,在這裡顯露無疑。
即便先進的醫療企業不斷進駐,無數晚期病人的生機依舊無力挽回,現今科學還沒有進步到起死回生的地步。
許小真夜裡坐在醫院外面的小山坡上,山谷來風吹得人頭腦舒服,放空,山下能俯視半個十八區,星星點點的是萬家燈火。
口琴和吉他凝澀嘔啞的聲音在山坡上起起伏伏,痛苦迷茫之中,響不起歡愉的音樂。
病人家屬和症狀尚輕的病人團坐在不遠處,圍著篝火,聽著口琴和吉他的聲音聊以慰藉。
許小真隨手揪了根草,纏繞在指尖,發絲柔軟地垂落在額頭前,他穿著衛衣和牛仔褲,幾乎和他們融為一體。
咯吱,咯吱 ——
輕巧的腳步聲踏著青草,走到他身邊,停駐。
消瘦幹癟的女孩,九歲出頭的年紀,睫毛濃黑,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
許小真回過頭,看到對方小心翼翼的臉,眉眼放松,帶出幾分柔和:“怎麼了?”
女孩攤開手掌,掌心放著一小塊代可可脂的黑巧,問他:“我媽媽能回來嗎?她為了我去了醫療署,她不是壞人。”
許小真接過她手中的巧克力,撕開包裝,喂進她嘴巴裡,說:“我也不知道。”
他把包裝反過來折在手裡的時候,發現巧克力已經過期三個月了。
女孩貪婪地砸吧著巧克力的香甜,好久才又問:“你是個好的官員,也是個很厲害的官員,很厲害的官員也不知道我媽媽能不能回來嗎?”
當初打砸醫療署的二十多人中,還剩七個活著。
他們在被軍方移送的時候失去的蹤影,許小真無權調控軍隊人手,但顧延野有這個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