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他阿娘因為清高就真的不來登門還更可信些。
「你好端端為何不叫她上門來?你是她的兒子,日後還要娶新婦,難道你日後都不叫她們見面了不成?」
我真是看不明白他,她阿娘就那個模樣,他自年少時亦冷清,以他的性子,怎會好端端這樣做?
定然是因為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我娶的新婦,自是同我過日子的,同她有什麼關系?」他蹙眉說了一句我意料之外的話。
這話一點都不像日日癱著臉的看起來沒什麼人味兒的宋晉能說出來的。
我不在的這些年裏,莫非真發生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兒了?
宋晉受了刺激,腦子不大好了?
約莫是我臉上的不可置信太明目張膽了些,他有些惱羞成怒,端起茶喝了好大一口,又喊白石來收拾碗筷。
白石約莫就在門口守著,宋晉的聲音還不曾落下,他就進來了。
看著宋晉,他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嘴裏念叨了句真是恨鐵不成鋼,又磨磨蹭蹭出去了。
這主子蠻像主子的,可下人就有些不大像下人了。
不知宋大人平日官威如何。
18
又待了半刻,我提著包袱出了宋晉家的門。
天黑前我需到莊子上,要不今日就隻能住客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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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晉就站在門口,垂首立著,完全不像送人的模樣。
我看著他洗得快褪色的青布袍,看他下巴上新生出來的一片青色。
我們已不能用長大了這樣的詞形容彼此了。
「你得了閑便來莊子上,莊子上有一大片梨樹,過幾日就是花期了,你可以來瞧瞧,到時若是能帶滿滿來,就更好了。」
我心滿意足,又去西街買了幾個芝麻火燒,天黑前到了莊子。
守莊子的正是我阿娘曾經的婢女翠蝶兩口子。
我阿娘去時將翠蝶的身契給了我阿婆,阿婆又給了我。
我原想讓她回了外翁家,我外翁曾是個七品知縣,直到致仕也不曾升上來。
兩個舅舅於讀書一道上毫無建樹,雖談不上不學無術,可我外翁去了後,都靠著家裏祖產過日子。
翠蝶的哥哥嫂嫂就是我舅舅家的下人,可翠蝶不願回去,怕哥哥嫂嫂胡亂將她嫁了。
我阿娘去了,翠蝶一心一意待我,我將身契還了她,又央著阿婆給她說了一門親事。
她嫁的就是城外的一戶普通農家,那戶人家同我阿婆有些遠親。
她那夫婿人老實又勤快,後來阿婆又讓他們管著莊子,如今日子過得極好,我同阿公走時,她的大兒子已在京城的私塾念書了。
待我到莊子時,她正在廚下造飯呢!
她的小女兒桃花搬了張小板凳在燒火。
煙囪裏炊煙裊裊,後院是翠蝶的夫婿趙叔喂豬的聲音。
我站在院裏看著聽著,分明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兒,不知為何卻讓人心生安穩。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趙叔從後院出來,手裏還端著一個大木盆。
他生得黑,人也高壯,與舊日裏似並無多大變化。
他約莫是沒想到我會回來,一時間愣住了。
「趙叔。」我喊他,他似醒了般,嘴裏連聲答應著,又喊翠蝶。
「媳婦兒,姑娘回來了,姑娘回來了。」他將手裏的盆放在簷下,不知所措地搓著手。
自將身契給了翠蝶,我便喚她一聲姨母。
我阿娘並無姐妹,她比我阿娘小不了幾歲,打小跟著我阿娘。
我阿娘在世時從沒拿她當過下人,我叫她一聲姨母,並不過分。
翠蝶出來得很快,腰上圍著圍裙,手還濕著,她將手在圍裙上一抹,快步走過來,拉著我上下打量。
「我的姑娘哦!你可回來了,也不知想家的嗎?」
她說著便要哭了。
「你可千萬別招我掉眼淚,你知道我最不愛哭的,飯造好了沒?我肚子好生餓。」
我搖著她的胳膊撒嬌,已許多許多年不曾這樣幹過,臉皮也不夠厚了,已然有些生疏。
可她是翠蝶,最疼我,怎會不吃我這一套?
於是她又招呼著趙叔殺雞撈魚,家裏一下子雞飛狗跳。
可我已悄悄濕了眼眶。
我同阿公都愛在這兒待著,為的約莫就是這些平凡又讓人依戀的東西吧?
誰叫我們都是凡俗裏的大人呢?
19
我也尋了板凳坐在廚房門口,同翠蝶說這些年的經歷,又將關外的小物件兒拿出來給桃花玩兒。
我走時她才兩歲,如今也是八歲的大姑娘了。
不過她膽子大,不認生,姐姐叫得極順暢。
「謝天謝地,我家姑娘這些年雖吃了苦,可人終究是回來了。」翠蝶又合手念了聲佛,可剁起雞來又毫不手軟。
你看,他們都是平凡的人,出生低微,從不曾讀書識禮,可天生又帶著些淳樸善良的東西。
如此才顯得格外可愛可親。
人人求而不可得的不平凡,他們或許一生都不可能得到。
可他們真實又努力地活著,認認真真將自己的日子過好。
日日都是平常的好日子,如此便甚好。
吃了飯又洗了澡,床上的被子褥子都是新縫的,曬得軟軟綿綿。
我什麼都不願意多想,閉上眼就能睡得著。
若是真有神明,我隻求一事兒。
就讓我在這樣平常的日子裏慢慢變老,也是很好很好的。
第三日阿公便牽著他的老灰驢來了,老灰驢看見田裏的麥苗,竟撒歡兒跑了。
阿公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對老灰驢很有些意見,畢竟因為有了它,我在阿公心中再不能做第一了。
於是我折了一段柳梢,挽起裙擺,追著它跑了二裏地。
最終是我追上了貪婪啃麥苗的它,並死拉硬拽地將它弄回了家。
趙叔也有兩頭驢,還有騾子,不過它們可同阿公的不一樣,日日都有活幹。
我攛掇著阿公將它同趙叔的驢拴在一處兒,好叫它明白明白作為一頭驢,至少該對它自身有個基本的認知。
讓它日日氣我!
我都有時間同一頭驢計較了,可見我的日子過得該有多清閑啊。
地裏永遠都有活兒幹。
地裏的活兒我熟,不管是種菜還是拔草,我樣樣都能幹。
我本就被關外的風吹紅了臉頰,翠蝶將捨不得抹的面脂都拿了出來,隻希望能將我養白些。
可這不是一日就能成的事兒。
她不讓我曬太陽,隻她嘮叨她的,我自做我的。
待我家的數十畝梨樹開花時,我們種的菜苗兒已然發了芽!
翠蝶要做春團,我同桃花在院裏杵米。
春團用糯米粉同艾草汁和,裏面可以包鹹的或者甜的餡兒。
我更愛甜的,軟糯香甜。
門敞開著,宋晉卻真的來了。
在我心裏他一直是個文弱書生的模樣,動不動還要生病,一身藥味兒。
原來他下馬的姿勢也能瀟灑俐落。
腿長可不就佔便宜嘛。
馬車上下來一個小女孩兒,女孩兒梳雙丫髻,發髻上纏了兩串珊瑚珠子。
一雙眼又大又有靈氣,臉頰飽滿瑩潤,小小年紀,便是美人胚子。
她同宋晉生得像,又不大像。
因為她的嘴巴更像我些,下唇厚,上唇稍薄。
她穿一身粉裙,嘴角天生帶笑。
她都這般大了。
數年未見,我家滿滿已這般大了。
不知她還記不記得我?
約莫是記不起了吧?畢竟我走時,她才一歲。
「阿姐!」她輕快地喚我,聲音軟糯好聽。
20
她叫我阿姐。
她的模樣和那個小小的女孩兒慢慢重疊,她或許早已不記得我,卻還願意叫我聲阿姐。
我笑著應她,伸手等她走過來。
她跑過來,將雙手放進我手心裏,任我將她看了又看。
「阿姐瞧瞧,我同小時候還一樣嗎?」她原地轉了一圈,裙擺飄揚。
「一樣,又不大一樣。」
她一笑,大眼睛便彎了。
「阿姐……」她喃喃叫道。
我想抱抱她,可已抱不起了。
便隻能半蹲著將她看了又看,她母親那般的婦人,是怎樣教養出這樣開朗愛笑的女孩兒的?
這日過得極快,女孩兒在宮中待了一年餘,自記事起就沒出過京城,如今到了鄉下,看什麼都新奇。
看隻雞都能驚訝半天。
宋晉話本就少,我們走到哪兒他隻跟著。
飯是在梨花樹下吃的,我又尋了果酒來,沒喝幾杯,桃花兒同滿滿似醉了般,翠蝶便不叫她們喝了。
她們又吵嚷著要去歇息,翠蝶自帶她們去了。
樹下隻剩下了我同宋晉,他同我喝的梨花白。
梨花白綿柔,我在關外燒刀子也喝得,幾杯自然是無事的。
隻不知宋晉酒量如何,他同我喝了幾杯,我觀他模樣,並沒什麼不同。
我便放下了心,自顧自地喝酒。
「聞聲,你要花兒嗎,我給你折一枝?」
他突指著頭頂的花枝問我。
嘴角甚至還扯著個笑。
他是醉了還是沒醉?
隻他站起來,抬手折了一枝下來,數朵梨花,將開未開。
我放在鼻下嗅了嗅,帶著微微苦澀的香味兒。
時人愛戴花兒,從春日到秋日,東京城裏日日都有花兒買,我長這般大,卻是第一次收到一枝花兒。
「聞聲,你喜歡什麼?我日日都給你買,我這些年的俸祿都攢著的。」
他低頭看著我,眼裏一片水光,眼角微紅。
他竟醉了。
斑駁的光透過潔白的梨花灑下來,落在他的發頂眉梢。
好看的人,總是佔了許多便宜。
即便是這樣的角度,他依舊脖頸修長白皙,找不出雙下巴來。
他的月俸不曾給他阿娘嗎?竟都攢起來了?
「聞聲,你說話。」他突然蹲在我眼前,我們一下子離得極近,近到我若是有心情,還可以數一數他的睫毛有幾根。
我心如鼓擂,卻十分鎮定地往後挪了挪。
年紀這東西並不是白長的。
「你叫我說什麼?我喜愛的東西極多,怕你的俸祿不夠買。」
他忽咧嘴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