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聲,你怎的這般傻?我如今是二品的左都禦史了,陛下每每賞東西,我從不曾要過,都叫他折成銀子給我了,我很有錢的,你想買什麼都成。」
「你若是有錢,為何連一杯好茶也吃不起?連件新衣也不制?又為何家裏連件像樣的傢俱也無?」
我隻聽聞他為官清廉,又極公正,朝中得罪了不少人,以他的脾氣,又不願同旁人過多交際。
他為官這些年,定然也不輕松。
民間傳著一件關於陛下的事兒,隻不知是真是假。
聽聞淑妃娘娘生下大皇子時,太後要賞她,陛下恰巧也在,便問太後道:「阿娘啊!兒窮得叮當響,連軍餉都發不出了,你若是有錢,先借兒些許?待兒有錢了還了阿娘,阿娘再賞淑妃也不遲!」
太後將陛下趕走了,又聽聞最後太後娘娘確實借了銀錢給陛下。
一個連媳婦兒的賞錢都要搶的人,會賞錢給他嗎?
「聞聲,你傻不傻?」他聲音極低地問道。
我不傻,若是傻,怎能掙到那許多銀子?
「宋晉,我不傻!」我認認真真道。
「是,你不傻!」他笑了笑,像年少時那樣揉了揉我的發頂。
21
他轉身蹲在我面前,雙手後背,我看著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要背我的意思。
「你喝醉了,我來背你。」
「宋晉,明明是你醉了。」我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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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醉了,我背你。」他回頭看我,滿臉認真。
我並沒有醉,可我還是攀上了他的脊背,或許我真的醉酒了,隻是我還不知道罷了!
他生得瘦高,可依舊穩穩地背起了我。
臉頰有些熱,我確實醉了。
這是一段不長也不短的路,春日時光恰好,宋晉穩穩地背著我,不經意間我的發頂觸到花枝,就撲簌簌落下許多梨花來。
我們誰也不曾說話,我輕輕將臉頰貼在他的肩頭。
心口又脹又疼,似一場不可告人的夢,借著今日的一杯酒,終於如願以償了。
有了這一日,我便夠了。
有人一生都在愛,今日或許愛這一個,明日又換個旁的。
可有些人,一生隻能愛一人。
這不好,十分不好,可是也沒法子。
一朝一暮是一日,朝朝暮暮就是一生。
隻要有片刻,哪怕隻有片刻,你所想所念哪怕有片刻能實現,這一生也便不算白活。
「宋晉,有什麼關於梨花的詩嗎?」
「淡淡梨花月,青青客未歸。玉顏無一好,不似舊時時。」
他走得穩,聲音也極穩。
將一首好好的詩,讀得平淡無奇。
「聞聲,我同你說過我阿爹嗎?他是個極好極好的人,母親當初嫁給他是極不願的,可我阿爹待她,如珠如寶,連大聲同她說句話都不舍。」
「隻一場風寒我阿爹就去了,母親卻一滴淚都不曾掉,轉身又嫁了。」
「我是她生的,自然同她一樣冷情冷性。」
「隻我心裏有一處,不知為何總是溫熱的。」
他聲音低沉,聽得人昏昏沉沉總想睡。
「宋晉,你同她不一樣的。」除了生得像她,再沒一處像的。
「嗯!我也不想做同她一樣的人……」
後來他說了什麼,我再不曾聽見,我真的醉了酒般,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時,天邊已是一片赤紅,滿滿同他都已走了。
翠蝶做好了晚飯,同趙叔在院裏撿豆種。
快清明了,是該種瓜點豆了。
「宋大人多好的人,都怪姑娘那自私的爹,生生將姑娘給耽擱了。」
我立在窗前,聽翠蝶說了這樣一句。
「是,我看他待姑娘的模樣,唉……」
趙叔嘆道。
桌上的青瓷瓶裏插著那枝將開未開的梨花。
旁人都知道他好,隻他自己總不知道。
清明那日,我要陪阿公去看阿婆,阿公不讓我去,讓我換個日子,說他有悄悄話同阿婆說。
我看著阿公的背影,他早已彎了脊背,走路時也已腳步蹣跚,我看著阿公的模樣,心生悲涼。
或早或晚,總有人要走,昨日還好端端同你說話的人,明日或許就再也見不著了。
並不曾有什麼轟轟烈烈,隻是一場沉默的又再平常不過的生死離別罷了!
隻離開的若是你愛的人,你要怎樣才不傷懷?
我跟在阿公身後,我去看我的阿娘,他總不能不允吧?
22
我們去得晚,就是為了避開我阿爹,墳前有供果,也燒過紙了。
我阿爹那樣的人,能在這樣的日子裏給我阿娘燒捧紙,實屬不易了。
我不願恨他,畢竟我阿娘走時他還年輕,總不能讓他孤身一人到老吧?
可我也不能再像對待父親一樣待他了。
見了面還能問一聲是否安好,對我們而言,已是最好了。
阿公坐在阿婆墳前絮絮叨叨說話,我給阿娘燒了紙,也不去擾他,遠遠地尋了處山坡坐著。
陰沉沉的天忽然下起了雨,不大,卻讓人心憂難受。
我出門時帶了把傘,便給阿公舉著。
他老了,我不能允許任何一點點可能的意外發生在阿公身上。
若是可以,我願他能長命百歲。
我卻知他心事,阿公想在他走之前,看到我能尋個護我的人,下半生安穩無憂。
我願意試一試,隻為了阿公,我也願意一試的。
阿公請了東京城裏極有名的官媒給我說親,以我的年紀,要尋門好親事是頂頂不容易的。
畢竟誰家姑娘沒毛病會養到我這般大還不曾嫁人呢?
於是我日日不是在相親,就是奔波在相親的路上。
媒婆介紹的對象並不十分差,家底都還可,隻個個是鰥夫。
年紀從二十到五十不等。
我每日興沖沖地去,又垂頭喪氣地回來。
怪隻怪我長得不夠傾國傾城,不能讓旁人對我一見傾心。
又怪我脾氣和耐心亦不夠好,實做不到賢良淑德善解人意。
讓我在家相夫教子,我隻能說抱歉。
我已見過更廣闊的天地,一顆心已經不夠安分。
我已同旁的女娘不一樣了,我知。
原來要找個知我懂我之人,是這般不易。
隻可惜了我阿公的幾十兩養老銀。
直到我見了最後一個相親對象亦無果時,豆苗都長出老高了。
日子又清閑起來,我已許久不曾做過針線了。
如今卻依舊能耐著性子給阿公制衣做鞋,對我來說這已是大不易了。
白石來的那日,是春日裏最熱的一日。
我坐在院裏給桃花兒講《西廂記》,桃花兒撐著臉頰,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嘆氣。
白石一進門就要水喝,桃花兒連著給他倒了三杯,他皆一氣兒喝了才算好些。
我一看他額上一層細密的汗珠子,不知是有什麼急事兒還是天太熱的緣故。
我讓桃花兒給他搬了張凳子坐著說,他倒是個實在性子,規規矩矩地坐下了。
「姑娘,你同我去瞧瞧我家大爺吧!」
松墨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宋晉怎的了?出了何事?」
「昨日上朝時還好端端的,午時卻被人抬了回來,隻說他頂撞了陛下,被打了三十個板子。」
「你知大爺他本就底子不好,這三十個板子下來,人到今日還沒醒。」白石帶了些哭腔。
我心驚膽戰,我比旁人更知他,一場風寒都能要了他的半條命,這三十個板子豈不是要打死了他?
23
我到時已是黃昏,天又悶又熱,大約是要下一場大雨。
可它憋著,不讓雨落下來。
他就趴在床上,身上蓋了張薄被。
他側頭睡著,唇上一層血痂,牙印還清晰可見。
看來這三十板子,是實實在在的三十板子。
我想掀開被子瞧一眼,他睫毛抖了抖,睜開了眼睛,眼裏一片清明。
「聞聲,別看。」他顫聲道。
受傷的位置太尷尬,他有顧慮。
「還疼嗎?發沒發熱?可上過藥了?」
我伸手摸摸他的額頭,並不十分熱。
「不疼了,今日郎中已來過了。」
「嗯!」我輕輕應了一聲,不知道接下來還能說些什麼。
「你今日還走嗎?」他低聲問道。
「不走了,明日不走,後日也不走了,待你好了,我才走。」我搖搖頭。
他抿了抿唇角,笑了。
「好。」
我第一次走進了他給我留的屋子,與別處的清冷不同,這間屋子收拾得熱熱鬧鬧,處處散發著人氣兒。
湖藍的帳子,雕花兒的香木拔步床,床邊的書桌,桌上的硯臺筆筒,博古架上的花瓶擺件,墻上的掛畫,哪一件都有來歷。
梳妝臺的抽屜甚至擺著許多首飾脂粉,屋裏收拾得一塵不染,衣櫃裏的裙子褙子整整齊齊。
似有個女娘就一直在這間屋裏住著。
他竟給我備了這樣一間屋子,一間似日日都住著人且要永遠住下去的屋子。
若隻是一個客人,又怎能配得起這樣精心的佈置?
宋晉啊宋晉,你如此費心,又是何意?
「姑娘,如今花兒多,不知你喜歡什麼,我剪了來給你插瓶。」
吳嬸子就在屋外站著。
院裏並無幾叢花兒,她要去何處剪呢?
「待姑娘閑了就去後院看看,大爺當初選了這間院子,實是為了後院的一片園子。」
約莫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吳嬸子笑著同我說道。
「便剪一枝海棠來吧!」實則我並不大愛花兒,至少沒旁的女娘那般喜愛。
房裏什麼都不缺,隻缺個女娘。
我雖住下了,心裏卻並不安穩。
我是個有話就說,不懂就要問的性子,可唯獨對著宋晉,總說不出也問不出。
因為害怕,害怕他說出將我當成親妹妹之類的屁話。
到時我不知道自己會說出什麼來。
我一日勝一日憂愁,因為他家的後園同我家的很像。
後園的菜畦,菜畦的邊緣種著的零星花兒也是舊時的模樣。
他卻在我一日又一日的憂愁裏漸漸好起來了。
他挨了打,似不準備上朝了。
我同吳嬸子在後園澆水,他便在一旁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