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親將我扶起來,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卻連一句話都不曾講,或是講不出吧?畢竟我們已然生疏。
阿公懷裏抱著個兩三歲的小男童,圓嘟嘟肉乎乎,同滿滿幼時一個模樣。
他是我阿爹的幼子,也是我阿爹唯一的男孩兒,他阿娘就是文秀,生他時難產去了,如今他養在正房,算是嫡子。
嫡不嫡有什麼緊要?他是聞家唯一的兒子,日後聞家都是他的。
宋晉如今官居二品,阿爹還在禮部不曾挪動,他這樣的脾性,估摸著就要這樣做到致仕了。
他看宋晉的眼神,似帶著些許畏懼。
「阿公!」宋晉端端正正對著阿公行禮。
阿公便讓他同我坐下。
「雲廷好些時日不曾來了。」阿爹小心地說了一句,又去偷瞧旁邊的人。
雲廷是宋晉及冠時,我阿公給他取的字。
「是,近日公務繁忙。」他恭敬冷淡地答道。
「公務有多繁忙?忙得連你母親都不及見一面?」
他阿娘幽幽開了口,聲音如舊日般婉轉動聽。
她似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我真是不知哪裡得罪了她,也隻冷眼瞧著。
他微微垂頸,抿著薄唇,不言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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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並不曾那般忙,不知母親哪裡招了你的嫌,見你一面都這般難?」她捏著帕子點點眼角,我一時沒看出那眼淚到底存不存在。
不知她是變了,還是原本就是這樣?隻如今露出了本來的面目?
「都午時了,家裏不吃飯嗎?」若不是阿公打斷,她一個人就能演一出戲來。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阿爹在家如今竟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了。
她生下了一個二品大員的兒子來,有了給她撐腰的人,她除了往日的矯情,更多了些居高臨下的氣勢。
我不曾見到滿滿,問阿公,阿公說她阿娘將她送進了宮裏,做了五公主的伴讀。
她今年才七歲,不知多久才能歸家一次?也不知她想不想家?
宮裏那樣的地方,要想過得暢快,不知有多難。
我想見見她,卻不知能不能見得著?
我送她回她阿娘身邊時,她嘴裏還隻會念阿姐呢!
我的院子似沒變,又似變了,家裏下人看起來比往日多了,可宋晉他阿娘面子情都不願做,屋裏薄薄一層灰,不知多久不曾收拾過了。
我一時沒了住下來的興致,隻一晚也不願住了。
我去尋阿公,阿公的院子倒是收拾過了,看著還齊整,被褥也是新的。
我同阿公說許久不曾回京,想出去瞧瞧,若是晚了,就住客棧。
阿公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收拾了包袱出了門,既無人問,更無人攔。
早就這樣了,沒了我阿娘,除了阿公,便沒人在乎我了。
他們早已是旁人,旁人如何,早不能傷我半分了。
我晃晃悠悠出了棠花巷子,雨已停了,陽光穿過薄薄的雲層,暖融融灑下來。
正是萬花爛漫的好時節,京城又與旁處不同,晴簾靜院,曉幕高樓,宿酒未醒,好夢初覺,聞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懸生,最一時之佳況。
這就是孟元老筆下的盛京。
15
許久不曾見識,我已有些恍惚了。
我生在此地,長在此地,離開又歸來,卻像個遠客。
隻宋晉卻等在路口,不知等了多久,也不知他如何知曉我定然會出來。
他提過我肩頭的包袱,一句話也無,隻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我跟在他身後,看他背影,是說不出的冷肅。
他的府邸是陛下賞賜的,卻隻是座一進院子,同他一樣,冷冷清清,正門緊鎖,隻留個角門,我立在門口不願進,我不能也不願再和他有過多牽扯。
他回頭看我。
「回家了。」他看著我低聲說道。
我不知從哪裡生出的委屈,這是他的家,同我有什麼關系?自我阿娘去了,阿公在哪裡,我的家便在哪裡。
我依舊站著不動,硬生生將眼裏的淚逼了回去。
我已不是往日的聞聲了。
他卻不聲不響地捏住我的袖口,看起來並不曾使多大力氣,可終究是將我拽進了院子。
或許我心底是願意的吧?想看看他家長什麼模樣,想看看他如今過得好不好。
院子一眼就能看到頭兒,朝南並排的五間屋子,西邊三間。
隻佔了院子大的便宜,看起來還寬敞些。
院角種些零碎的花草,屋後一棵極大的核桃樹。
誰能想得到,這樣一方質樸的小院兒裏,竟住著陛下最信重的左都禦史大人呢?
約莫聽見了腳步聲,西邊的廚房裏出來了兩個老僕,一男一女,都已花白了頭發,臉上是溝壑般的皺紋。
「大人同大姑娘回來了?可吃過飯了?」他們並不曾問過我是誰。
我思來想去,實不知在何處見過他們,他們是從何處識得我的?
「阿嬸做兩碗素面來吧!」他吩咐完,便帶我進了正屋。
裏面也同外面一般寡淡。
「那阿嬸是誰?為何識得我?」我推開窗戶,讓外面的陽光透進來,便不那般濕冷了。
他並不答我的話,慢悠悠地倒了兩盞茶,又慢悠悠地將一盞喝了。
「當年為何不告而別?既要走,不能等我回來嗎?」
「你知我脾性,一時性起,半刻也就等不得了。」我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茶是舊茶,喝起來澀口,茶湯也太濃了些。
他是無錢買茶嗎?家裏看起來並無幾個下人,隻俸祿也不該將日子過成這樣的。
我心底是不願見他過得太好,卻也不願見他過得這般清苦。
快洗褪色了的舊袍,粗茶碗裏苦澀的舊茶,同他真的一點都不相配。
「是,你自幼時便是這樣的。
同我說說吧!說說這些年你同阿公是如何過的?」
他看著我,十分慎重認真的模樣。
我看不明白他的情緒同心思,為官數年,他已深沉得不是我能看透的人。
年少時我也不曾看透過他。
「說來話長,我今日還要出去逛一逛,明日還得去郊外的莊子住一陣子,等閑時吧!我慢慢說與你聽。」
「閑時?何時能等到你閑?」他問道。
我忽然不知道該如何答他。
16
對著他,我可能日日都不得閑。
可我不能這樣同他說,畢竟他什麼也不曾做過,什麼也不曾做錯。
「不說我了,說說你。」我笑著岔開了話題。
「我的日子乏味,日日重復,今日同昨日,明日又同今日,怕講出來你不愛聽。畢竟你愛熱鬧。」他看著我,笑了笑。
他不愛笑,笑時也隻是扯一扯嘴角,笑意不達眼底。
「說說你的未婚妻吧!你怕不知,你定親這事兒,都傳到關外去了。樣樣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的,隻關於那女娘的身世,總沒個正經說法。」
有說是公主的,有說是世家嫡女的。
以他的年歲,能做到二品大員的極少,不曾娶妻的也極少。
他一人佔著這兩樣極少,旁人對他自是極好奇的。
關於他的婚事,阿公曾問過吳老大人,老大人來信中卻一字未提。
「我很早就同她有了婚約,隻是耽擱了,日後你自會知曉。」
他又笑著搖搖頭,這會卻是真的笑了。
我想問他這個很早到底有多早?我竟是一點都不知曉。
總歸是有些悵然的吧!
「聞聲,你住在家裏不成嗎?」
我搖搖頭,不是不成,隻是不合適。
「我在關外有個馬場,養的都是頂頂好的戰馬,你騎馬嗎?若是騎,我便想法兒給你弄一匹過來。
隻路途遙遠,需些時日。」
我自己雖養馬,但都隻是從關外賣到關內,又有專門的馬販子將馬分類賣到各處,一匹馬從關外到京城,自是難的。
「千裏路途,太難了。」他搖搖頭。
「是不簡單,總歸是有法子的。」
「你有喜歡的馬嗎?怎的不見帶回來呢?」
「我遲早要回去的,它自是在關外等我回去的呀!」
我將那澀口的茶又喝了一口。
不一時,有個小廝模樣、臉十分方正、個子也不高的少年端了面放在了桌上。
他雖一張方臉,可不笑也帶著三分笑意。
一雙眼睛雖小,可看起來極機靈。
他看著我笑了笑,一口牙又白又齊。
「姑娘,我家大爺日盼夜盼才將你盼回來的,你可千萬莫再提走的事兒了。屋子早讓吳嬸子給你收拾出來了,被褥都是曬了又曬的……」
「白石,哪來那許多話?還不快快出去?」他板著臉呵斥道。
他雖不愛笑,可也甚少對著旁人用這般語氣說話。
「我家大爺就是不大會說話,姑娘你可千萬不能走。」
他又補了一句,一溜煙兒跑走了。
我看著宋晉,有些不知所措,白石的話是什麼意思?他當真盼著我回來?為何?
「宋晉,莫非你家也缺個管家的?」我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拿起筷子的手頓了頓,又慢悠悠吃起了面。
雖真的隻是一碗素得不能再素的面,味兒卻極好,是我吃過的所有面裏最好吃的。
我確實沒吃飽,一碗面下了肚,肚裏才舒服了。
「吳嬸子做的面忒好吃了。」
我由衷贊道。
「她會做的吃食還多的是,你若留下來,想吃什麼,她定然日日都換著花樣做給你。」
他放下筷子,碗裏還剩著半碗面,看著我的模樣認真極了。
「你今日好生奇怪,為何非讓我留下來?」
17
他默了默,眼神閃躲,不願看我。
「宋晉,你我如今年紀都大了,又不是親兄妹,你已然定下了親事,旁人會說閑話的。」
「且不說旁人說不說閑話,隻你阿娘,你知道我同她合不來。」
「我如今養活自己綽綽有餘,實不願意看旁人的臉色過活。」
我不願意委屈自己,也不強求他阿娘,更不願他夾在中間為難。
他看著我,又垂下纖長的睫毛,沉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開口時,他卻說話了:
「開府時我同她說過了,我會給她養老,可這個家,她不用進,我也不會讓她進。」
這些年下來,我遇見的人和事兒教會了我一個道理,輕易不要將情緒表露在臉上,可他的一番話,實在讓我吃驚極了。
「你同她怎的了?」
他阿娘實實在在算不得一個好阿娘,可不論她如何,兒子哪裡有不讓母親進門的道理?這是大不孝,若是她阿娘告到陛下處,他連官都做不成也是有的。
「沒怎的,我同她自幼便如此。」他搖搖頭,臉上並沒什麼特別的變化,似他阿娘那樣待他,他真的早就習以為常了。
「她若告到陛下面前,你這官也莫想做了。」他莫不是傻了吧?
「她雖一身毛病,清高倒是真的,我那樣同她說,她自是不會上門來了。此事我已同陛下說了,她如今有了嘉冉,一顆心都在他身上了。」
嘉冉便是我們聞家唯一的男孩兒了,她連親生的孩兒都不曾上過心,我真的想不出她一顆心都在旁人生的孩兒身上是什麼模樣。
我私心裏覺得,約莫宋晉是在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