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答部落被激怒,覺得是漢人出爾反爾,存心刁難。他們借機三次大舉入邊,在當地大肆搶掠糧食、畜產。
有人開了頭後,宣府、大同的馬市也有蒙古人鑽空子,他們故意用病馬、劣馬以次充好,甚至有人白天賣馬,晚上就帶人潛入城鎮,奪回他們的馬匹,席卷著糧食、錢財揚長而去。
其實大部分蒙古人都是很遵守秩序的,但架不住有人油滑奸惡,想不勞而獲。和平交流來之不易,但破壞卻太容易了。朝中關於馬市的風向立刻急轉直下,先前是一部分御史和武將吵,現在,所有文官都上折子彈劾馬市。
其中罵得最兇的是首輔夏文謹。夏文謹和郭勳不合已久,如今逮到這個機會,夏文謹瘋狂參郭勳,甚至說郭勳裡應外合,通敵叛國,開馬市是為了資助蒙古人。
本來最開始隻是商談馬市,夏文謹扯到通敵叛國後,整件事情的性質一下子變了。誰樂意被戴上通敵叛國的帽子,其他官員生怕自己被認為是郭勳同黨,也更加嚴厲地彈劾郭勳,貪贓枉法、擅作威福、網利虐民、欺君罔上等罪名都出來了,甚至連之前武定侯府編撰的《英烈傳》、《水滸傳》,也被拿出來做文章。
到後來所有人都往大是大非的方向上扯,馬市從一個通商問題,徹底變成道德問題。
一件事一旦上升到道德高度就會完全變味,最後連皇帝都收不了場,隻能把郭勳下獄,以平息眾怒。
這是文官常見的清除政敵的方式,不就事論事,而是大扣道德帽子,用忠義仁孝壓死你。光參倒了郭勳還不夠,夏文謹繼續擴大事態,將郭勳黨羽一個個牽扯進來,說他們資敵叛國。
傅霆州是郭勳的外甥女婿,又曾寫折子支持馬市,很快也被拉下水。
皇帝也沒想到事情會鬧這麼大,馬市出了亂子,總要有一個人負責。反正犯錯的人不會是皇帝,那就隻能是郭勳。
皇帝需要一個替罪羊平息事端,郭勳前段時間跳的最高,自然而然成了眾矢之的。皇帝裝出生氣的模樣將郭勳關押,命人嚴查郭勳通敵一事,不允許任何人進獄探望。
和郭勳親近的人也接連獲罪,傅霆州被解除兵權,罷免甘肅總兵職位,以通敵之罪下獄。永平侯、永平侯世子和武定侯過從甚密,有通敵之嫌,同樣被帶走調查。
一時武定侯一系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洪晚情隻覺得一夕之間天塌了,舅舅被人以通敵叛國的罪名帶走,夫婿被原地解除職務,而她的父親、兄長涉嫌通敵。她所有認識的人要麼自顧不暇,要麼對她避之不及,以往巴結她的人現在嘴臉大變。
洪晚情一瞬間從侯府貴女打落塵埃,她不停出去奔走、求情,往常她無論走到哪裡都是前呼後擁、眾星捧月,但現在,她要等在別人家門口,在太陽底下一站好幾個時辰。
然而,哪怕她將自尊踐踏到泥裡,還是沒有人願意施以援手。最後,是一個曾經交好的夫人看不過去,悄悄派僕人提醒她,不是她們心狠,而是實在幫不了。
Advertisement
現在誰替武定侯說話誰就是叛徒,她們都有夫有子的,和洪晚情交情再好,也不能拉著一大家子的人送死,除非武定侯被證明沒有通敵。
這種時候,有能耐替武定侯洗清罪名的,唯有那一位了。
僕人說到這裡就關門了,剩下的讓洪晚情自己想。洪晚情魂不守舍走下臺階,忽然仰頭栽倒。
丫鬟們連忙喊著“侯夫人”,手忙腳亂將她扶起來。
洪晚情得了風寒,回去就發起高燒。她醒來時,看到丫鬟們圍在她床邊擦淚,一個個都是末日臨頭的樣子。洪晚情嗓子幹得發疼,嘶聲問:“什麼時辰了?”
“未時。”
洪晚情默默在心裡算,陸珩公務極其繁忙,經常天黑才回家。這個時辰他應該還沒下衙,她去陸府門口守著,還來得及等到陸珩!
洪晚情掙扎著坐起來,她看著丫鬟們的哭喪臉就來氣,呵斥道:“哭什麼,我舅舅家是開國元勳,跟著洪武皇帝打過天下,洪府也是從開國傳下來的超品侯。夏文謹不過一個發跡十來年的文官,郭洪二家,哪是他能撼動的?武定侯府和蒙古人打了二百年,郭家有多少人死在西北,我舅舅通敵做什麼?夏文謹一個文官,不上戰場,不事農桑,嘴皮子一碰就想誣陷郭家百年清名。扶我起來,我要出去給舅舅鳴冤。”
“侯夫人……”丫鬟們慌忙扶住洪晚情,勸道,“夫人,您和舅老爺感情再好,現在也是傅家人了。您得保重自己的身體啊。”
“糊塗。”洪晚情罵道,“舅舅是所有人的支柱,要是舅舅通敵的罪名坐實了,侯爺、永平侯府,所有人都得跟著死。罪臣家眷要發賣教坊,我要是淪落到那種地方,連命都沒了,還保重什麼身體?都閃開。”
“可是,您還生著病……”
“養病重要,還是保命重要?”洪晚情話說得急了,扯起一串急促的咳嗽。她俯身,劇烈地咳嗽著,幾乎要把心肺撕碎。丫鬟們看著心疼,她們跪在床邊,一邊給洪晚情喂水一邊抹淚:“您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罪啊,為什麼日子不能像以前一樣,平平穩穩的呢?”
是啊,為什麼世界突然就變了呢?
洪晚情好容易止住咳,靠在床柱上大口喘氣。她面色潮紅,渾身沒一點力氣,但現在根本容不得她嬌弱,洪晚情咬著牙,虛弱又堅決地說道:“來人,給我更衣。”
洪晚情之前從沒有關心過朝事,家族大事自然有父親和兄長操心,她隻管挑衣服、買首飾就夠了。現在大廈將傾,郭、洪兩家的男丁都被收押,傅霆州不在京城,武定侯府、永平侯府、鎮遠侯府一起坍塌,洪晚情霎間被人從金絲籠扔到風雨中。
她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她和那些命如浮萍的平民女子沒有區別。
傅霆州聯系不上,傅昌是傅家嫡系唯一的男人,這種時候理應由傅昌出面奔走。但傅昌這些年習慣了當甩手掌櫃,他爹、他兒子都不指望他,洪晚情這些女眷哪能靠得上傅昌?
指望公爹還不如指望她自己。洪晚情換好衣服,這次她的目的很明確,一上車就對車夫說:“去陸府。”
車上,洪晚情又咳嗽起來。丫鬟給洪晚情拍背,心疼地抹眼淚:“侯夫人您病這麼重還要出門,奴婢看著都心疼。”
丫鬟啜泣不已,洪晚情卻垂下眼睛,低不可聞地喃喃:“傻丫頭,就是因為生病,才更要出去。”
洪晚情趕到陸府,她不顧貴女的架子,主動上前問門房:“陸都督可在府上?”
門房戒備地掃了洪晚情一眼,疏遠道:“都督的行蹤是機密,不方便告知外人。”
洪晚情一梗,其他府邸多少還裝裝面子,什麼不知去處、出門訪友之類,陸府可好,明明白白把不歡迎寫在臉上。
洪晚情以前哪受過這種怠慢,她覺得羞辱,但今非昔比,她有求於人,便是再難堪也得忍著。
洪晚情用力掐了掐手心,硬擠出笑臉道:“我有事求見都督,可否煩請通稟?”
門房無動於衷,洪晚情讓丫鬟給銀兩,門房和侍衛理都不理。在陸府守門,豈會缺她這點銀子?
洪晚情沒辦法,隻能在門口死等。她默默在心中期待,希望今日陸珩沒有提早回家,好歹讓她拼上一把!
今日,陸珩確實在南鎮撫司加班。他常年無假,而最近許多人下獄,是南鎮撫司的業務高峰。等陸珩終於忙完,準備回府時,陸府侍衛走到陸珩身後,悄悄稟報道:“都督,鎮遠侯夫人在門口求見。”
陸珩聽到挑了下眉,問:“什麼時候來的?”
“未時正。”
“夫人知道嗎?”
“門房將她攔在門外,沒敢打擾夫人。”
陸珩臉色這才好看些了。幸好沒驚擾卿卿,要不然,他們就等著吧。
陸珩是掌管全京城情報的人,想在路上堵陸珩,委實太天真了。侍衛問:“都督,是否要繞路去側門?”
“回我自己的家,為什麼要走側門?”陸珩嗤笑一聲,冷然道,“備馬,從正門進。”
“是。”
洪晚情等到太陽西沉,涼風乍起,還是沒有任何人出來搭理她。丫鬟扶著洪晚情,焦急地看天色:“侯夫人,快要下雨了,我們回去吧。”
“不行。”洪晚情斷然否決,“都等了這麼久,要是現在回去,那就前功盡棄了。”
“可是您還發著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