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陸珩走出暗室的門,靈犀自動跟上。等走遠後,陸珩才問道:“怎麼了?”
“夫人醒了。”
王言卿清醒的時間比陸珩預料的快些。陸珩飛快趕回後院,他進門,瞧見王言卿靜靜靠著床柱,盯著窗戶上大紅色的喜字,不知道在想什麼。陸珩有一點頭皮發麻,但還是端著笑意,如往常一般走向王言卿:“卿卿,你怎麼樣,頭還疼嗎?”
陸珩坐到床邊,他說這句話時,腦海裡已經構思出好幾套方案。翡翠的說辭可以鑽空子,他適當承認一部分,隱瞞一部分,應該能將她穩住。
王言卿聽到聲音,眼珠動了動,慢慢看向陸珩。陸珩接觸到她的視線,心裡咯噔一聲。
但陸珩還是笑著,柔聲喚道:“卿卿?”
王言卿靜靜看著他,終於戳破了這場持續兩年、盛大夢幻、完全由謊言堆積起來的泡沫:“陸大人。”
第100章 攤牌
王言卿隻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她出生後就沒有見過祖父,她還不能理解“死”是什麼意思時,母親就去世了。她和祖母相依為命,從祖母口中,她得知她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親人——父親。父親在戰場,等仗打完了,父親就會回家看她。
可是,父親還沒有回家,祖母就先行一步離開了。
七歲,其他孩子們還無拘無束在父母懷中玩耍時,她卻要考慮祖母的葬禮怎麼辦。最終,在鄰居和遠房親戚的幫助下,祖母順利下葬,王言卿日後的歸屬卻成為一個大問題。
幸運吝嗇,不幸卻總是接連而至。祖母剛剛發喪,王家的門又被敲響,這次,她聽到了父親戰亡的消息。
親戚們再無顧忌,當著她的面爭奪他們家的祖產、房屋,沒人把一個七歲的女童當回事。在族人們心裡,七歲的孩子哪聽得懂這些,故而他們爭奪死人財產時,完全不曾遮掩那些醜惡扭曲的嘴臉。
王言卿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貧窮和貪婪,原來可以讓人變得這麼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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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想到,族叔和堂嬸還沒有爭出他們家的地歸誰,京城竟然又來人了。這次,對方送來了不菲的撫恤金,並且指名道姓要將王言卿帶走。
王言卿由此進入一個她完全無法想象的世界,這裡的人穿著名貴的絲綢,衣服一天一換,女子們留著長長的指甲,連洗臉都要五六個人伺候。
她一進入鎮遠侯府,就知道她和那幾位傅家小姐不一樣,哪怕傅老侯爺讓她們以姐妹相稱。她知道太夫人、陳氏不喜歡她——換成她自己,她也不會喜歡突然闖入自己家中,除了年輕和美貌一無是處的外姓女子。
小時候她自由野蠻地在土地裡長大,哪怕家裡的日子並不好過,王言卿也從沒擔心過自己會不如別人,做錯事情後祖母會不要她。但是來到傅家後,她每時每刻都在害怕。她怕自己惹人生氣,傅老侯爺不再收養她;她害怕自己做的不好,傅霆州不再需要她這個玩伴。
過了兩年,她長高了也變白了,她從別人的態度中,很輕易地意識到自己長得還不錯。她的處境因此變得更加艱難,她要應對挑刺的傅家小姐,也要小心來傅家做客的貴族男郎。每一次那些身份尊貴的少爺看著她露出驚豔興味之色,王言卿都覺得害怕。
她在這些人眼中是什麼呢?玩物,禁脔,可以隨意處置的花瓶?
王言卿也知道,以這些少爺隨便一人的家世,都足以將她關押起來,肆意施為,哪怕她死了,外界都不會有一絲水花。她如一葉浮萍置身於權勢洪流之中,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傅霆州。
她想二哥總是不一樣的,二哥和她有童年情誼,又有老侯爺的面子,至少二哥願意以正妻之禮娶她。可惜,最後她才知道,原來二哥和那些人沒有不同。
在權貴眼裡,一個平民的命都不算什麼,遑論尊嚴?
王言卿在京城十年,終於意識到,她不屬於這裡。在她離開前,最後一次答應二哥的要求,去大覺寺見他的未婚妻。
記憶中最後的畫面就是她摔入山崖,天空鉛雲密布,沉重壓抑,一襲紅色衣角緩緩停在她身前。
飛魚服,繡春刀,這兩樣加在一起,任何一個大明子民都能認出來。
錦衣衛親軍都尉府。
夢境到這裡停止,王言卿睜開眼,夢中的那襲紅色衣角似乎還浮現在眼前,漸漸和大紅的床帳融為一體。王言卿回頭,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紅色。
頭上沉重的發冠卸掉了,但她還穿著嫁衣。王言卿低頭,看著身上繡工精細的華裳,不久前的期待、忐忑蕩然無存。王言卿靠著床柱,失魂般望著窗上喜字。
可笑她根據別人的表情識別謊言,卻一直被身邊人欺騙。王言卿腦中不斷閃過她失憶後發生的事情,她剛醒來時,侍女對她的態度疏離戒備,陸珩坐在屏風外喝茶,得知她失憶後,他們的態度才變了。
對了,陸珩中途出去了一下,回來後便說他是她的哥哥。她當時太需要安全感了,所以忽略了很多異樣之處。包括後期,她堅信他就是她的二哥,所以不斷給他找理由,將一切破綻都合理化。
所謂兄妹,所謂真情,所謂青梅竹馬非卿不娶,都是笑話。
王言卿出神中,陸珩回來了。他還是那樣溫柔從容、不疾不徐,仿佛一個負責的哥哥來探望生病的妹妹。他仍然叫她卿卿,熟稔地詢問病情,直到最後一刻,他想的依然是穩住她,而不是告訴她真相。
王言卿想,她可真是一出徹頭徹尾的悲劇,至死都被他們握在手中,像提線木偶一樣表演。
陸珩聽到王言卿叫他陸大人,眉心不受控地跳了跳。他知道這回徹底完了,她恢復記憶了。
陸珩立刻將剛才的計劃全盤推翻,奉行少說少錯、不說不錯。他改變策略,一句話不提從前的事,溫聲囑咐道:“卿卿,郎中說你傷到了頭,要是養的不好可能會留下後遺症。你先躺下,安心養病。”
王言卿黑瞳清澈,眼中清晰倒映著他的身影。陸珩被這樣的眼神看得心慌,哪怕他在朝堂上被圍攻時,都沒有這種失控的感覺。
王言卿一天沒吃東西,臉色蒼白到漠然,慢慢開口道:“我何德何能,怎麼配在陸大人的府邸裡養病?”
她當然認得出來,這是陸珩的院子。之前他以婚後要一起住為由,將新房設在他的院落,並且把王言卿的日常用具搬過來了。
陸珩聽著她的語氣心驚膽戰,他佯裝鎮定地笑著,說:“夫妻一體,哪分什麼你我?你怎麼說起這種話了。”
夫妻?王言卿聽到這種字眼,隻覺得諷刺。她極淡地笑了笑,說:“陸大人想娶的是自小養在您身邊,知根知底、百依百順的養妹,民女恐怕不配。”
陸珩放棄了,他覺得他再強撐下去就要重新恢復孤寡狀態了。陸珩能屈能伸,立馬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並非有意騙你,我本來打算慢慢告訴你真相的。”
王言卿唇邊露出諷刺,問:“何時?”
陸珩喉嚨滑動,語氣有些幹澀:“成婚後。”
王言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陸珩手指無聲握緊,心中湧上股苦意。
他說的是真話,但她不再相信他了。他確實打算等完婚後,循序漸進、一點點告訴她真相。無論如何,不會是今日這種冒失刺激的方式。
王言卿回頭望去,舉目皆是紅彤彤的顏色。王言卿心中越發難受,她垂下眸子,本來想自嘲地笑笑,可是她發現她連假笑都做不出來:“陸大人若想報復二哥,直接將那日書房的事情做到底就是了。何必舍下這麼大本錢,委屈您陪我做戲?”
陸珩一聽壞了,她可能完全誤會他的舉動了。陸珩都顧不上生氣她喊傅霆州“二哥”,用力握住她的手,沉聲道:“卿卿,不是你想的那樣。看著我,你聽我說。”
王言卿隻覺得被他觸碰的那個地方像火一樣燒起來,她用力掙扎,陸珩知道這種關頭不是談禮讓的時候,他要是放手,這個疙瘩就永遠解不開了。他坐到床沿,從後面抱住她,強行箍住她掙扎的手臂:“卿卿,我承認最開始存了利用你的心,但後面我漸漸動了真心。那些話是真的,想娶你也是真的。”
王言卿無論怎麼用力地擺不脫他的手臂,王言卿咬著牙,恨聲道:“放手!”
陸珩沒有放,反而更加緊地抱住她:“我那日埋伏本是為了傅霆州,害你落崖純屬意外。抱歉害你失憶,但我敢發誓,我對你的感情無一絲摻假。這兩年來真情假意,你難道分不清嗎?”
掙扎快速消耗掉王言卿所剩無幾的體力,她身體的動作停下,眼中卻大滴大滴落下淚,無聲悲痛地哭。
陸珩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感覺到一滴淚砸在他手上。陸珩手像被燙到,他手指忍耐地握緊,指節繃得發白,唯有更用力地擁緊她,臉靠在她鬢畔,低聲道:“對不起。”